这些汉代简牍大多是由一些身份微末的无名小吏,用笔墨记录下他们的日常工作。
亦或者,是寻常的信札、家书,写给远方的家人。
相较于歌颂王朝的功业、祭祀典礼的秦汉碑帖,我更喜欢这些默默无闻的简牍。
肃括宏深的碑石铭文,它的书写,必定是威严的、浑雄的、厚重的、饱满的、工整的、冰冷的。
与之相比,这些简牍则更加亲切,更加率性、洒脱、奔放、自在。这才是大唐书法的真意——对天地的敬畏,对生命的体悟,对情感的抒发。
就此而言,琴棋书画、掇山理水、武学医道、风水堪舆莫不如是。”
白复只觉眼前一亮,仿佛推开了另一扇宝藏大门。
白复将这些汉代简牍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竹与木,几乎是随处可以找到的材料。在纸张发明前,在竹简写字,是便捷的方式。字写错了,用刀薄薄削去上面一层,下面的竹简还可以用。
当狼毫笔尖上的软毛遇见了竹木纹理的阻遏,这种滞涩便挽留住了砚墨。枯湿浓淡中,笔墨张力和质感,峥嵘而出。如潺潺溪水在鹅卵河道中流淌,又如冰河融雪渗透龟裂干涸的土地。
书写者虽寂寂无名,但行笔真如野鹤闻鸣,天外飞仙,六朝疏秀一派皆从此出。
白复仿佛感觉到了狼毫笔尖在竹简上勾写时的流畅与轻快。
说完秦碑汉简、晋人残纸,颜真卿说到今人字帖。
颜真卿道:“以右军先生的《快雪时晴帖》、《飞白帖》、《平安帖》,王献之先生的《洛神赋十三行》,欧阳询大夫的《化度寺邑禅师舍利塔铭》、《皇甫诞碑》为例,这些巨匠之作,无不是书者泣血椎心之作。他们将自己的性格,透过笔端贯注到纸张上。笔随意转,浑然天成。”
停顿片刻,颜真卿仿佛深有所感,道:“书法,不是誊写文字,而是自己同另一个自己对话。一个人心底的对话,不能被听见,却能被看见。
‘道可道,非常道’。越是接近于道的人性、情感,于是难以用言语和文字来描述。
但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书者往往交给了书法。书法既是丹青,又是金石,亦是音律、乐舞,甚至是庭院、园林——几乎是所有诸艺的总和。”
说罢,颜真卿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字帖,正是张旭的《肚痛帖》。
白复凑近一看,这幅贴开头三个字,还算规正。从第四字开始,便每行一笔到底,上下映带,缠绵相连,越写越狂,如飞瀑奔泻,颠味十足。时而浓墨粗笔,沉稳遒迈,时而细笔如丝,连绵直下。
字如其人,这种张扬恣肆的宣泄,正是张旭豪放癫狂的写照。
颜真卿感慨道:“说起来,我也算师从张长史。天宝五年,张师在裴儆府上将其笔法传授与我。
时人都说张长史粗鲁,酒醉后癫狂不堪。实际上,张长史体悟敏锐异于常人,日常所见,皆能启发熔冶,落墨于自己的字中。
张长史狂草看似颠奇,书写难度极高,求其源流,实则一点一划尽合法书规矩。继承前人技法,又开创出新。
以酒酣为催发,恍兮惚兮间,沟通天地,风云气象,让自己的天性得到充分的释放,最终成为一代书风的开山鼻祖。”
颜真卿当头棒喝,让白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
要想开宗立派,就得形成自己的武学风格。
这种风格,不能靠闭门造车,更不能异想天开,而是要在继承前人武学的基础上,博采众长,然后将自己的灵性充分释放,经过心的熔铸,将自己对生命欲求的体悟融入武道,才能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武功,成为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