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2)

所谓神明不过就是人类念想的化身。

只要在心中描绘一个具体形象, 然后施以强烈的祈愿, 日积月累就会塑造出相应的存在。

虽然在童磨眼里万世极乐教是个无药可救的团体, 但从术士角度来看, 这些人积攒的愿力已经非常浓厚了,到了弄出莲花神也不奇怪的地步。

只可惜这些信徒在愿力实体化这步走偏了。

他们把不合实际的念想全部寄托给了一个孩子, 一个并不相信神明存在的“神子”身上。这愿力便凭白无故堵在童磨这里过不去了,硬生生别向了供人神的野路子——

让术士有了种这愿力在童磨死后,会直接将他形象神格化的预感。

直至今夜,童磨身上的愿力才有了新的去处。

当他吞下咒花根茎的那一刻, 腹中的根茎碎片与术士手里的本体产生了共鸣,将那愿力转移了到了咒花身上。

“为此感到荣幸吧童磨。”

“你所接受的那些祈愿,今夜就将化为神明诞生温床了!”

术士垂下脑袋,以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同童磨分享着自己的喜悦。然后他笑嘻嘻地拉着童磨的小手,来到了教团的莲池边。

此时正值仲夏,连连碧水中粉色的荷花正开得烂漫。这些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儿包围着之字形的木桥, 呈现出一种绚烂而梦幻的景象。

欣赏着这副让人安宁的景色, 男人白净的脸上一直维持着那种轻松明快的笑容。

他安静地等在那里,在看到受到传唤的信徒陆续进场后, 为初次登台演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以此次呼吸为契, 下一秒术士脸上倏地变换了表情,变成了一种极为苦痛的自责之态。

“各位同胞,此次深夜聚集正是有要事相谈……”

他以凝重而忧愁的眼神,慢慢扫过信徒迷茫而疑惑的面庞。

“我们在多年来一直祭拜错了神明的形象, 将地上的莲花错认为水中之物……”

“因为这样的举动,神明仅能借由神子倾听我等的苦痛,却无法施加神力直接干涉人世。”

“作为教主得我得知真相后,本应以死谢罪……”

每多看一人,男人瘦弱的肩膀上便多担分压力,而无力地向下多沉了几分。他痛苦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说罢似乎觉得无法承担众人的信任而低低垂下了头颅。

“我本来应该死去的。但神明拯救了我,她说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眸,任苦涩的泪水从脸庞滴落,愧疚近乎要将他就这样杀死了。

但当男人娓娓道来,描述美丽的神明和奇异的神国之际,被记忆唤醒的幸福冲淡了他的绝望,令他重新露出了欣慰而安宁的表情。

“神明并未呵斥我等无礼的行为,仁慈的她不忍我等茫然徘徊。她在生死之际将我召去,并为我的妻子降以永恒的安宁。”

微笑的男人注视着周围那圈全神贯注的听众,从怀中取出了来自神国的礼物。

他一手捧上来森漆黑的土壤,一手捻住咒花残留的根茎,将这两样一起投入了清澈的池水——

“如今请好好欣赏这神明降下的恩赐。”

“来见证神明的应有之态吧!”

世人眼中的不可名状之物被投入了水中,砸碎了平静如镜的水面。令安宁的夜晚发出了“咔哒”的破碎之声,令清澈的池水如同沸腾般咕噜咕噜挣扎个不停。

无形的巨手搅动着池水,把底部的泥土捧出了水面,蠕动的淤泥翻涌而出染黑了整片水域。

池中漂亮的莲花无力地颤动着身躯,它碧绿而笔直的枝条逐渐变得漆黑而弯曲,舒展的碗装花瓣也因为软化而内卷。

这些纯洁的花朵被漆黑的泥土所侵蚀,在短短几秒内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妖异艳丽的存在。

自天井处攀爬而下的月光亲吻着肥沃的土地,温柔地唤醒了沉睡的花朵。

她们慵懒地舒展茎叶,嬉笑着争先绽放,令甜腻的香气如骤雨落下,打湿了毫无防备的信徒——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听起来就像急促的雨点打在了芭蕉叶上。

信徒主动跃入了漆黑的泥土。

“请安详地,前往永恒的极乐之国。”

“雨”落在了术士的脸上,化为了缓缓流下的泪水。

“用你们的血肉,将神明拉入人间吧。”

男人勾起了嘴角。

……

木桥上仅剩下术士和童磨两人了。

演罢了这场酣畅淋漓的情景剧,男人弯腰坐在了木桥的边缘上。他将两支手往后背一撑,懒洋洋地欣赏起了自己的杰作。

当瞧到那些个“浮尸”被黑泥托上水面后,男人脸上愉快的笑容就慢慢变了味道。他拧着眉头,极为不满地发出了一声笑骂: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难得我这么辛苦,哄了这么多人下去给她补身体。她就让人入美梦,作为回报偷偷抽点血就放上来了?”

“这种效率,起码得再三五年才能恢复意识吧。”

而大半夜不睡觉连着目睹三场大戏之后,还是孩子的童磨同样感到了疲倦。

原本礼数周到的“神子”学着父亲那没皮没骨的模样,撑着身子做到了桥边。童磨悠悠哉哉晃动着两条腿,扭过头问他:

“那她应该吃什么呢?咒花又是何种存在呢?”

“你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童磨好整以暇,专注倾听的模样打开了术士的话匣子。术士将积攒多年的抱怨,一股脑塞给了这位预备的道标。

“人类给她的,那种虚无缥缈的光明只是害了她。”

“她被所谓的幸福蒙了眼睛,玩了一场过家家,开始还开开心心,后面难过到要死。”

“现在直接换代成种子。”

“所以守着一颗心有什么用呢?遵循神明的本能,去掠夺去践踏难道不快乐么?”

“明明一切答案早就在她所身处的彼世了,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装作凡人呢?”

在术士极具个人主观色彩描述中,比起利用咒花的冷酷利己者,他反而更像个不被世人理解的拯救者。

童磨并不能对他的“拯救”产生什么实干。只有当术士提到“幸福毫无意义,死亡才是终点”时,这位“神子”多看了他两眼,并在心中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从那些信徒的反馈来看,这世间尽是些不愉快的事。他们两手空空来到人间,追寻着虚无缥缈的幸福,在得到后便畏惧失去,失去后便痛彻心扉,多次受伤后甚至失去了活着的力气,只能哭着祈求着神明的恩赐,企图获得永久的安宁。

既然一切都毫无意义,不如归于安宁的死亡。

只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自然不会再悲伤或者幸福得要死了吧?

而像是术士之前咒骂的那样,“不求上进”的咒花足足沉睡了五年,才凑够了成型换代的力量。

在那个晚上,黑泥里花朵们在月光最盛之处纠结缠绕成了一颗巨大的花茧。

蓝色的花朵在短短几秒内开到了极致,将全部的咒力传到了茧内,随后花瓣纷乱地向周围散去,将成型的神明袒露在了少年的视线中。

十五岁的童磨头一次见到了咒花的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