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思慕舀着碗里的药汁,问道:“那你怎么不忘了?”
“如果连我也忘了,还有谁能记得他们。”段胥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问道:“那些人死得很痛苦,他们会变成恶鬼吗?”
“孩子被虐杀易成恶鬼,是因为涉世未深生愿太强。成人被虐杀的话,若是对世间留恋不深,并不会变成恶鬼。”
段胥松了口气,他道:“那就好,仇有一个人来报就好了。”
“无论你在与不在,大司祭和天知晓有这样的决断,他们都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把他们的死都抗在身上。”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睫有些颤抖,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思慕,我的生辰就是八月初七。”
天知晓的孩子大多数是孤儿,没几个知道自己的生辰,进天知晓的时候也不会特别询问这件事,因而整个天知晓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符合猎杀条件的人选。当他把那些与他生辰相同的人抓回去,看着他们被行刑的时候,他总是惶惶不安地想大司祭和天知晓在找的人是不是他。
可是他也没有通神的能力,他甚至不信有神。
他在这种疑惑中积攒力量,终于能够脱离天知晓,一路躲避各种搜查追逐回归大梁,却在时隔五年之后,贺思慕邀请他结咒时恍然大悟。大司祭所说的那个“恶神”,原来指的是鬼王。
多年的疑惑终究得解,那个预言中所说的人真的是他。
所有那些在他面前惨死的人,他们所有人,替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想无论这世上是否有神,神的旨意究竟为何,他也必定要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
贺思慕知道段胥想说的是什么,她看着他陷入回忆中的神情,想到这个画面似乎有点熟悉。于是她伸手去拍拍他的脸,说道:“醒醒,噩梦已经结束了。”
就像很久以前,他对她做的那样。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他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现在你是我的结咒人,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你经历这样的噩梦,我不会允许。”
贺思慕轻轻笑了一声,她举起勺子,和颜悦色道:“张嘴,吃药。”
“……”
段胥皱起眉头,他的脸上又浮起笑容,他委婉地表示:“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没有任何人能让你经历噩梦,我是鬼,不在此范围内。”贺思慕笑眯眯。
段胥于是苦着脸,捏着鼻子把这碗药一点点喝下去了。
隔天姜艾询问贺思慕能不能把她的过去告诉段胥时,贺思慕终于松口同意了。一贯爱看热闹的姜艾开心不已,立刻就跑过去跟段胥聊起来。姜艾从她去吃贺思慕的满月酒一直说到前鬼王去世,他们合力平叛,四百年的过往从太阳初升一直聊到夜幕降临。
贺思慕并不在场,但是她看着这个时间,就大概知道姜艾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干净了,不禁感到做人时那种“疼痛”的感觉又回到了她脑子里。
又过了几天,段胥能够下床自如地活动时,贺思慕去找了他。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春末夏初的时节,仿佛是大雨将至。贺思慕带着他从王宫的后门而出,来到虚生山的后山腰。这里背对玉周城正对人世,终于能看见一些黑色的瓦片,来来往往的凡人们和袅袅炊烟。
在这虚生山后山腰上,青翠的草地间一字排开二十二个坟冢,所有坟冢都没有墓碑只有坟包,每个坟冢边都种了一棵树,二十二棵树种类各异。
贺思慕在这些坟冢间站定,她对段胥说道:“这四百年里我曾有过二十二个爱人,这是他们的坟。有的有尸骨,有的只是衣冠冢。他们大多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不过断断续续的二十年。”
她把他们之间的过往,葬在这面对人世的鬼城之中。
贺思慕指向第一个青草离离的坟,说道:“这是我父亲还没灰飞烟灭时,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凡人,当时我们游历到哪里他就跟我到哪里,即便他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也从没有退缩过。他叫……”
贺思慕的声音在此停顿了。风吹着她的长发和衣袖飘飞,她便维持这个状态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无奈地说道:“不记得了。曾经我也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了。”
段胥的眸光闪了闪,定定地望着贺思慕。他唯一为之动心的这个生命漫长的姑娘,穿着一身她自己都看不出颜色的锈红曲裾,神色淡淡而又决绝,他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薄情也好,无情也罢。段胥,我就是这样的恶鬼,我的生命以千百年为计,时间会消磨一切。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更别说你身后那些波澜壮阔的过去,和我们之间的回忆。我的父母亲人与我朝夕相处近百年,近来我想象他们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你又能陪我多久呢?若你不幸变成恶鬼,我甚至完全不会喜欢你。到了最后,你也只是我千百年生命里一点微小的涟漪罢了。”
段胥想说些什么反驳,但是在他出声之前,贺思慕便说:“你甘心吗?”
她很聪明,知道他说不出“甘心”二字。
段胥只是深深望着她的眼睛,贺思慕便笑了笑,在风雨欲来的天气里像是某种坚固而不祥的预兆。
“你好像是非常认真地在喜欢我,所以我也要认真地拒绝你。段小狐狸,你有你的梦想,你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活得太苦了,以后该活得幸福才是。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娶妻生子,有美满的家庭和可以依靠的亲人。天知晓是你二十岁之前的噩梦,就不要让我成为你二十岁之后的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