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顾宅中的仆人虽算不得太多, 不过也不太少, 腊月末的时候,顾和以就与他们讲好,年底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歇上五日, 不愿意回家的,就在顾宅里过年, 顾家会统计了人数,从酒楼订了酒菜请大家吃喝。

过年时, 人们大都还是想回家与家人一道的, 宅中仆人家住京城附近的,有不少都选择回了家过年, 剩下几人, 不是家远就是并无亲眷, 且他们相处时日不少,也是称兄道弟的了, 便留在了顾宅中一起过年。

九叔从京中的酒楼订好了酒菜, 直接叫人给送到了家里。

瑶娘和顾和以并没太亲近, 平日来往不算多,可临近新年这两天, 也不一直猫在自己那院中了,而是带着顾和谦出来与顾和以聊天。顾和谦在时,瑶娘看着两个孩子聊天;顾和谦在庭院里自己玩时,瑶娘就与顾和以聊天, 只是内容全都围绕着顾和谦。

这叫顾和以感觉到一个土生土长的普通古代女性的悲哀,没了丈夫,聊的便只能是孩子。

除夕当天,白日里头,净了庭户、扫了门闾、换了门神、钉了桃符、贴了牌,之后又焚香祭祖,这一整天下来,着实不轻松。

晚上,顾和以、顾和谦和瑶娘三人在主厅里一起用晚膳,身旁九叔贺穆清他们也都退下了,只余他们一家人。

顾和以原身的记忆里,他父亲与叔父虽然常年不在家,可过年时从来不会出门,永远会和他们围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而这次,大过年的只有三个人一起吃饭,实在是凄凉了些。

瑶娘大概也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晚饭过程中话语寥寥,只细嚼慢咽地用着餐,几乎不怎么说话,眉间似乎带着些哀愁。

顾和谦年纪还小,不怎么记事,虽然去世的是他的至亲之人,可这至亲之人一年在家时间甚短,所以他心里感情并算不得太深,下葬守灵的时候就已经哭尽了眼泪,吃饭的时候倒是没显得有什么异常。

顾和以在瑶娘面前也不想出什么差错,便低眉敛目,神色淡淡。

席间没什么人说话,一顿饭吃得怪是寡淡的。

吃完饭,瑶娘就称自己身子不舒服,带着顾和谦回到自己的院中休息去了。

瞧着顾和谦一步三回头的模样,顾和以不禁莞尔。

顾宅中的下人们,在吃好喝好之后,就都扎到一堆里赌博玩乐去了,贺穆清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宫里禁止赌博,要是被发现了,那是很严重的罪,所以他实在是没这个兴趣,合不了这个群。

辞旧迎新的时候,贺穆清以为顾和以肯定是与家中二夫人和小少爷一同度过,只想来主厅这边偷偷瞧一眼她,却没想看到顾和以自己一个人,罩着那件他早就眼熟了的白狐皮里鹤氅,抱着个小手炉直接就坐在了台阶上,望着空中那轮清亮的月发呆。

“小姐。”

他轻步走过去,然后低声唤了一句。

“唔,你没和家里佣人们一块?”顾和以见是贺穆清,也没改自己那懒散的姿势。

贺穆清立在她身旁,解释着,“他们聚在一块儿赌博去了,奴极少赌博,便没一起。”

顾和以拍了拍身旁的石阶,“一会儿大内那边不是要放烟火吗,这边应该能看见的吧。你见过大内的烟火吗?”

大内的烟火啊,他看了七年了。

可他嘴上却道:“奴没看过,奴愿和小姐一起。”

顾和以忽然轻声地笑了起来,这孩子,是怎么做到总是能说出这种话,还说得那么认真的?她不由得笑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奴以前,也是给人做家奴。”

“大户人家?”

“嗯,大户人家。”天底下最是尊贵的大户人家。

“可你这性子被养得不好。”

顾和以轻声一句话,就叫贺穆清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嫌他的性格不好?是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好么?

他低声小心地呢喃了句,“奴可以改。”

大内的烟火忽然开始放了,声音忽响,升入天空中的烟火似是要把黑夜照亮。

顾和以脸上有光阴闪过,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眼前与她近在咫尺的少年——少年眼中还是那样,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好像带着全然的忠心。

多好的孩子,怎么还被他上家的主子养成了那种见人就跪的性子,奴性尽显。

好在他年纪不算大,还能多教育教育。

“我教你很多东西,是想叫你成为一个担得起事的人,而不是叫你整日奴啊奴的,打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个低人一等的奴仆,你能懂么?”

不知是在外冻着了还是怎的,贺穆清一双似勾似引的眼睛眨了眨,眼周略带浅红,他瞧着烟火明灭之中顾和以带笑的侧脸,瞧着那双清澈的眼眸因烟火的闪耀而暗沉又明亮——

他的手紧了紧,大概是脑子犯了糊涂,竟是忽然想要抬手去触碰顾和以。

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贺穆清搭在腿上的手揪住身下的衣裳,好叫自己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说话呀,怎么还呆住不说话了。”顾和以抬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贺穆清脑中忽的回神,双眼避开了顾和以,竟是忽然有些不敢去瞧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坚定,像是在说着什么誓言,“穆清会为了小姐而努力的。”

会努力……成为配得上小姐的人的。

心中这样想着,他却又自己给自己下了一大跳,这话说得有歧义。

他抿抿唇,他是想——他会成为一个能帮得上小姐的人。

……

一夜之隔,就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孙旭一大早上就与母亲妹妹一起来给顾和以拜年,让顾和以有一种……自己是一个白发老者看着小辈一个一个请安的错觉。

拜完年,又相互说了些吉祥话,孙旭他们就要离开,顾和以开口叫住了他们,“我今日要带着弟弟出去逛逛,孙唯妹妹要不要与我一起?”

孙唯听了,先是小心的看了看自己的娘,然后又抬手拉了拉孙旭的胳膊,一双眼睛带着期待看着他。

“这……”

孙旭有些为难,他们现在这样住在顾宅中,也算是寄人篱下了,他娘一直叫孙唯收敛着性子,这也是为了孙唯好,他自己这妹子什么性格他也是知道的,要是不小心惹了顾大小姐不悦就不好了。

只是顾大小姐主动问了出口,自己妹妹又这样看着自己,还真有点不舍得拒绝。

顾和以早就看出了孙唯自己没什么决定权,便道:“我只问了孙唯妹妹,没问大娘和孙大哥,你不用看他们脸色,自己说说,想出去玩不?”

孙唯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想!”

“那咱们在这儿等等我弟弟,他一会儿就过来。”顾和以冲着孙家大娘和孙旭点了点头,“大初一的,一块出去玩玩也无妨,人多还热闹。”

不多时,顾和谦就到前厅来了,脸上喜气洋洋的唤了一声“阿姐”。

“谦儿来了,咱们走吧,九叔已经把马车备好了。”

顾和以一起身,贺穆清就立刻上前跟上了她的脚步,将一件斗篷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和谦在书房碰到过几次贺穆清,这次一见贺穆清的又跟在自家阿姐的身后,小脸一嘟,“阿姐,这下人不会也要跟着我们吧!”

顾和以伸手揽了一下顾和谦,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她这弟弟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叫贺穆清,人家有名字的。”顿了一下,她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哪家小少爷出去不带个下人的?你出去买什么东西,总不能自己拿着吧,叫他帮忙拿着咱们好好玩。”

虽然她没什么下人的概念,但人的价值观也不是一天就能掰过来的,还得循序渐进才是,一上来就叫顾和谦对下人好一些,恐怕还会适得其反。

顾和谦抿了抿唇,虽然他觉得阿姐说得有几分道理,不过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以前阿姐不太与他亲近,最近终于待他稍微好些了,竟然有个仆人比他还经常呆在阿姐的身旁!顾和谦撅着小嘴,怨念地看了几眼贺穆清,这个人实在是太烦了。

贺穆清感受到了家中小少爷不太善意的眼神,沉默着跟在了顾和以的身旁,心中自嘲,他就只是家里的仆人罢了,小少爷实在不必这样吃他的醋,他又抢不走小姐对于弟弟的宠爱。

“这是孙唯妹妹,今天也与我们一起出去,要好好相处。”顾和以把孙唯带到了顾和谦的身前,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这是我弟弟,顾和谦。”

孙唯双眼滴溜溜一转,冲着顾和谦道:“小少爷!”

她心里知道,大小姐比她年岁大,她叫姐姐还尚可,可小少爷比她年岁小,她一个寄主在顾家的人也叫人家“弟弟”就不合适了,还是叫小少爷最合适。

顾和谦傲娇的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原来不只是带一个贺穆清出去,这叫他对于贺穆清的不顺眼稍微减轻了些。

宅院外面早就备好了马车,顾和以先扶着顾和谦和孙唯上了车,随后自己也上去,冲着车外的贺穆清伸出了手。

贺穆清瞥了一眼小少爷的神情,没敢去碰顾和以的手,自己爬上了马车。

小姐对他,显得太亲切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小姐对谁都这么好,就像小姐也会扶着孙唯上车一样。

马车缓缓移动,顾和以看着车里的这三个小孩——对她来说真的就是小孩。她撑着下巴,笑道:“你们三个,十六岁、十三岁、十岁,都是小朋友,在外面要听我的话,知道了吗?”

“谦儿都听阿姐的!”顾和谦回的最是迅速。

孙唯也很听话地点点头,“孙唯也听和以姐姐的话。”

顾和以靠在金丝软垫上,那叫一个惬意,古代的小孩儿可也太听话了吧,管着几个小萝卜头的感觉还挺好。她瞥向贺穆清,笑问:“你呢?”

“奴自是听小姐的话。”贺穆清坐在顾和以的对面,将香料添好了之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今日……奴就已经十七岁了。”

与小姐同岁了,不过后面这半句他没能说出口。

“今日十七了?这是今日生辰的意思?”顾和以听出了这句话暗藏着的意思。

贺穆清点头,“是。”说完,本来垂着的双眼抬了起来,笑成了一对弯月。

“好日子啊,普天同庆的日子,就跟大家都在庆贺你似的。”

清宁街上热闹极了,人流如潮,还有舞狮舞龙的队伍经过,像是不知疲惫似的一直往前去。街旁还有临时搭起的小棚子,说书演戏卖艺,四周围了一圈凑热闹的百姓们,大概都是没钱去瓦舍进场的,就在街边站着瞧上一会儿,丢两个铜板做个赏钱。

顾和以带着三人,一路上聊天看戏,再买些临街贩夫或是铺子中的小食,倒也是很有乐趣,觉得就像是以前跟家人一起逛庙会似的。

紧邻着清宁街,是东福门,东福门外有彩棚连成了一大片,人声鼎沸,鼓乐笙歌好不热闹。

上次来清宁街的时候,这东福门外边还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搭这么多棚子在,顾和以有点好奇,人多又怕把两个小辈带走丢了,于是一手拉着一个,带他们去了东福门那边。

邻近了彩棚,顾和以发现彩棚与彩棚之间空隙有不少舞馆歌场,那些个鼓乐之声就是从这些馆场中传出来的。再去彩棚那边一瞧,发现里面衣裳、首饰、鞋靴与各种小玩物一一俱全,凡是日常生活中用得上的小件,里边全都有。

棚中有人拿着一把铜板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铜板,嘴里数着数,然后发出哄笑或者哀叹,只不过就算是哀叹,也是带着些喜庆的。

顾和以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瞧着顾和谦他们似乎也都从来没来过这边,于是拉住了一个在彩棚外面吆喝的中年男人,问道:“大哥,他们丢那些铜板是做什么的?”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见她衣着鲜亮,明显是有钱人家的女儿,眼前一亮,知道这是又要有钱路了,于是耐心地解释了一下,“小姐,这是关扑赌,棚子里的物件都可以拿来赌,小姐与里边卖扑的人商议好了赌注的价格和输赢的规矩,然后拿一个或者几个铜板往地上掷,铜板上出来的背面的数量和之前商议好的规矩比较,赢了就能拿走物件,输了的话,那赌注的钱您就得留在里边了。”

顾和以一听这解释就懂了,感情这是一堆赌博的棚子啊。

她往里望去,发现里面男男女女都是不少,不仅有平民百姓,还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坐在一旁的靠背椅上观赌。

“有兴趣吗你们?”顾和以回头问,她自己是有点儿兴趣的,大赌伤身小赌怡情,节庆里边小赌两把凑个热闹还是可以的。

“和以姐姐,我想试两局。”孙唯答的快,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串铜板来,“大哥给我些银钱,我只从中拿一点去赌。”

去到里边的时候,正有一个华衣少女赌赢了一局,整张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旁边的丫鬟也在一旁笑的开心,清脆地说着些奉承的话来。

少女抬臂,一只纤纤小手指向了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本郡主赌赢了,你从今往后就自由了!”

那女子跪地感激,“兰儿感谢郡主恩德,往后愿为郡主做牛做马!”

“我不缺仆人,我的意思是,一会儿我取了身契给你,你不必跟着我,以后就是自由之身了。”

郡主说得咋一看是个好事,却不想那兰儿整个人都傻了,缓过神儿来之后死命给郡主磕头,哭哭啼啼的眼泪顺着那张不错的脸蛋就往下流。

“奴婢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求郡主开恩啊!”

顾和以没想到这里面还能明目张胆的赌大活人,心里边不禁感叹这古时候还真是敢玩大的啊。

那郡主对兰儿的举动不明所以,身旁的人也全都看好戏一般瞧着这势态的发展,没有人想要说些什么,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凝固。

顾和以知道那兰儿为何不愿意恢复自由之身,对彩棚里的人那种看戏的心态感到不适,便来到郡主身前,向她比了一个请的手势,“郡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郡主看起来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大概正是处于一腔热血的阶段,描画得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对兰儿的反应很是不解。

她看了两眼顾和以,回头低声道了句“你们且在这里等我”。

将郡主往一旁带了带,顾和以稍稍低头,小声在郡主耳旁道:“郡主是好心,可惜她身无长处也并无田地,若不给人做奴婢,便是有了身契也是无用,最终只可能沦落到烟花之地去。”

自由之身,对于这个时候的很多人,尤其是并无学识与计俩的女子,恐怕还不如给人当家奴吧,当家奴到还能有些事做混口饭吃。一个时代就要以一个时代的角度去看,就算是有改变,也得慢慢来,总不能大跨步。

郡主一怔,似是忽然开了窍,明白了什么,她上下打量了几眼顾和以,“你又是谁?”

顾和以稍稍扬了下嘴,“在下顾和以,一介商贩而已。”

点了点头,郡主双手抱胸,“本郡主记住你了。”

开了窍以后,很快她便将那兰儿带走了,想来在王府上也并不在乎多出来一个下人吧。

而孙唯得了顾和以的应允之后便去赌一件湖水色的罗袍,顾和以拍了拍贺穆清的肩膀,“你去跟着孙唯些,看着她别花太多钱,点到为止。”

顾和谦见贺穆清被打发走了,忍不住偷着乐,缠着顾和以帮他赌一个小瓷哨,那瓷哨呈鱼状,豆青色,模样瞧着倒是挺精细的,不是粗制滥造的玩意。

喜欢这种小东西,还是个孩子啊。

与卖扑的人谈好了赌注,顾和以拿出一枚铜板放在拇指上向上弹去,以手背去接,在落下的瞬间两手相合,将铜板压在了手上。

“谦儿猜猜,正面反面?”顾和以笑问。

若是反面,那瓷哨就是他们的了。

“谦儿自然是猜反面了!”顾和谦凑在她身边,伸着小脑瓜想要去看。

顾和以慢悠悠地抬起了手,左手手背之上,还真是那铜板的反面。

“阿姐好厉害!”顾和谦一张小脸上尽是笑容,他接过了卖扑人递给了他的瓷哨,立刻在上面吹了一下,声音清脆,在这稍显的乱哄哄的棚里很是明显。

小孩子真是好打发。

顾和以瞧着顾和谦那高兴的样子,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