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鸣醉酒醒来时,头痛欲裂。
他只记得昨晚与薛开在酒肆喝了几杯。
薛开的寥寥几语,如若醍醐灌顶,似乎让他明白了,郁棠现在变的如此决绝的原因。
可木已成舟,他改变不了什么。
唯一能做好的就是今后尽他所能补偿郁棠。
他从来没有告诉郁棠,他此前那样护着郁卿兰,只是因为不想亏欠了表妹和郁家的,只有还清了人情债,他才能和郁棠好好过日子。
但事实上,他每走一步又似乎都错了。
这时,陆夫人周氏带着丫鬟鱼贯而入。
自陆一鸣在朝中有所建树之后,一惯在陆府没甚地位的周氏,也总算是能抬起头来做人,故此,这几年多多少少有些嚣张,就连身边伺候的下人也超过了陆府老夫人的规制。
对于周氏的嚣张跋扈,陆一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初母子二人受了多少苦,陆一鸣心中有数,这才这对这个母亲有些纵容。
见陆一鸣起榻,那个丰神俊朗,教无数贵女心神向往的儿子,变得如此憔悴不堪、形容枯槁,周氏鼻音出气,冷哼了一声:“一鸣!你可知错?!”
周氏此言一出,陆一鸣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今日去衙门有事,母亲若无要紧之事,还是请回吧。”
“你——”周氏气不打一处来。
在她看来,如今的局势正好对陆一鸣有利,郁棠一出事,陆一鸣就能重娶,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大官贵族的千金都巴望着。
可陆一鸣倒好,自从郁棠出事,他屡次告假不说,这回还失踪了好几日,归来后昏迷不醒,一醒来就去喝酒。
醉酒时还喊了半夜郁棠的名字!
周氏念及陆一鸣是初次成婚,他为人自律,身边从无莺莺燕燕,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难免有所不同,遂放缓了语气:
“一鸣,母亲这还不都因为担心你,难得首辅大人器重你,你近日如何能接二连三的告假?不是母亲心狠,而是那郁棠实在过分,她自己杀了人,竟还污蔑卿兰!卿兰是我看着长大的,她那样心善的人,如何会杀人!这次郁棠出事也好,那样的蛇蝎妇人,我儿趁此休妻了事!”
周氏话音刚落,陆一鸣突然抬眸盯了她一眼。
陆一鸣是首辅栽培出来的一把利刃,他也有自己过人之处,仅此一个眼神,就仿佛是带着刺的刀子,让周氏为之一颤。
男人语气不佳,嗓音干涩,像是长时间行走在沙漠之人,已经挨到了能够承受的最后境地:“母亲休要再提了,我的妻,我是不会休弃的!”
闻言,周氏更是气愤:“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郁棠惹上了人命案子,你现在仕途正好,如何能被她牵绊了手脚?!总之,我不会是同意这样的女子做陆家妇!卿兰曾经对你那样好,如果不是她求着你姑父帮着你,你以为咱们母子两人能安然活到今日?你不休弃了郁棠,你让卿兰怎么办?”
周氏冠冕堂皇的理由,让陆一鸣嗤笑了一声,随即,眼底的神色转为薄凉。
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在尽所有可能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周氏这样劝说他,无非是想让他娶一个能够给他助力的女子。
婚姻大事成了登上权贵的筹码。
陆一鸣闭了闭眼,曾经表妹对他的确是极好的。
陆一鸣记忆中的郁卿兰可人善良,她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看人时总是在笑的。
可现在的郁卿兰,陆一鸣无法在她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任何良善。
她仿佛是戴着一张面具,面具底下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表妹。
“人是会变的。”
陆一鸣喃喃道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周氏听。
人真是会变的。
表妹变了。
郁棠也变了。
而他呢?
可能在郁棠眼中,他也变了。
“曾经的恩情,我已经还了表妹,也还了郁家,日后再不亏欠!母亲莫要再说郁棠的不好……她很好。”
陆一鸣又说。
周氏简直无法理解。
郁棠虽是容色美艳,但身份无法和郁卿兰相比,陆一鸣这是有多想不开,才会为了一个养女,而放弃将军府真正的大小姐?!
“一鸣!你难道忘了,我们母子两人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了?你父亲眼中只有你那个庶兄,二房仅有的资源都用在他身上,当初如果不是你卿兰表妹恳请了你姑父,你以为你能顺利进入太学?又哪来今日的地位?!”周氏恨不能抓着陆一鸣的肩膀,将他狠狠唤醒。
陆二爷宠妾灭妻,一开始只专宠他青梅竹马的贵妾表妹,如果不是她使了法子,根本不可能怀上陆一鸣。
也因当年的龌龊事情,陆二爷对陆一鸣一直不管不问。
周氏以为他们母子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陆一鸣应是她最贴心的儿子才是。
陆一鸣站起身,他没有过多的精力与周氏周旋了。
“我自己的仕途,我会靠着自己去博取。父亲偏宠姨娘和庶兄,母亲是不是也该想想其中缘由?另外,我说过,我已经还清了郁家当年的恩情,表妹日后定当高嫁,她无需指望于我。”
陆一鸣话音刚落,就对门外护院道:“来人!请二夫人回院!日后无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踏足我院中半步!
周氏的脸很快就僵了下来。
如今二房说了算的人是陆一鸣了,他的吩咐,二房无人敢违背。
“一鸣啊!母亲这般苦心,还不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就不能设身处地的为母亲想想?!”
护院迈入屋内“请人”,周氏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她的儿子翅膀硬了,再也不会听她摆布了……
看着周氏不甘心的离开,陆一鸣苦笑。
为了他?
他想要的东西,他自己心里很清楚。
……
送走了周氏,陆一鸣见了心腹。
此时的陆一鸣已经穿戴好,他纵然还年轻,但与生俱来的城府却让他平添了几分内敛和稳重。
男子如实禀报:“大人,今日一品阁的马车去了晋王府,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一品阁的人又去见了明世子。”
陆一鸣眉目稍蹙。
郁棠见赵澈是为了誊抄经书,还当初的血灵芝之恩。
可见明远博又是为了什么?
陆一鸣自诩了解郁棠,她不是那种随意招惹男子的人。
但这次的事情太过蹊跷。
就算是已经查出白征和郁棠曾有旧交,但明远博凭什么也多番在意她?
归德侯府和郁棠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陆一鸣思量片刻,吩咐道:“继续盯着晋王府,还有明家,尤其是明世子!”
古天齐突然收徒一事就极为蹊跷。
这位高人从不出山,消失了十几年又突然出现,还收了郁棠为徒……
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让陆一鸣如同活在一团迷雾之中,他隐约知道前方隐藏着什么,却总是无法一眼就看清。
正准备启程去衙门,外面一护院上前,道:“大人,首辅派了人过来传话,让大人去见首辅。”
男子一言至此,又加了一句:“首辅在京都的私宅等着大人。”
徐卫骞乃当朝首辅,弱冠之年即已入仕,如今十多年过去,在朝中的地位更是稳若磐石。
所以才有“大梁武有白墨池,文有徐卫骞”一说。
陆一鸣没有耽搁,很快就启程去了首辅的私宅。
……
庭院中站着一个身高八尺的雄壮男子,他手中持着马鞭,而此时徐卫骞就站在亭台下。
陆一鸣过来时,下人皆退了下去。
见此状,陆一鸣心中似乎有数了,他撩袍跪下,上半身挺的笔直:“老师,学生有罪。”
徐卫骞冷哼了一声,抬手指着陆一鸣骂道:“你还知道自己有罪?简直是荒唐!大梁律法你都白读了么?若非我细查,还当真不知你竟伙同郁将军做出那种事?!那个案子若是在皇上面前暴露了,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弃了原配,郁长东就会将亲生女儿嫁给你?!”
陆一鸣心头咯噔了一下。
说不出什么滋味。
心头像是被利刃划了一下,古怪的难受。
原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休弃了郁棠,然后改娶表妹。
“老师放心,我从未想过娶郁卿兰。只是……此事我别无他法。”陆一鸣如此一说,但他内心很清楚,他悔了!已经懊悔不已!
徐卫骞也曾心悦过一个女子。
他明白年轻时候的男人,一旦对一个女子动了真情,真真是连命都能给她。
他自己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么?!
只可惜,即便他把自己的命给那个人,她好像也不需要……
徐卫骞当然不信陆一鸣的一言之词:“哎!荒唐啊!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这种事!郁棠还活着,她日后若是检举你,你将如何是好?她现在可不是当初的郁家养女了,她背后有天齐圣手和晋王撑腰!我怎么听说,就连归德侯府和麒麟卫也对这个案子插手了?!”
说到这里,徐卫骞自己怔住了。
这些人和这些事之间,好像有什么牵连在一块的蛛丝马迹,只是他暂时没有察觉到。
古天齐、归德侯府、麒麟卫白墨池……
这三者之间仿佛有什么联系。
对于此事,陆一鸣也很疑惑,他并不知道郁棠几时招惹了这样多的京城权贵。
当陆一鸣看向徐卫骞时,却见徐卫骞游神在外,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久久未能回神。
“老师?你是不是查出郁棠和这几人之间的瓜葛?”陆一鸣问道。
一个从政者,对某些事情的敏锐感是极强的。
尤其是像徐卫骞和陆一鸣这样天生的为官者。
徐卫骞喉结哽咽,他回过神来,面色微异,道:“皇上疑心甚重,你若是成了将军府的女婿,对你反而没有好处。郁棠的案子,你一定要反供,届时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让皇上不至于迁怒于你。”
此刻,徐卫骞所能想到的,便是古天齐、归德侯府,以及白墨池几人,联合郁棠,然后对付陆一鸣。
而陆一鸣是他的学生。
这次的火苗必然也会烧到他自己身上。
可问题来了。
如果说白墨池想对付他还能解释的通。
但归德侯府与他并未起过罅隙,而且古天齐消失多年,如今突然冒出来是要作甚?!
此刻的徐卫骞,内心焦躁。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事他还没有弄清楚。
陆一鸣点头:“老师,我知道了。但此事我难逃干系,我欠了表妹的,这次只能帮她,届时若是连累了老师,日后我定以老师马首是瞻!”
徐卫骞吐了口浊气。
陆一鸣性子倔,也很有主意,他决定好的事,旁人无法改变。
“好!好得很!你倒是很有骨气!”
徐卫骞当即命道:“来人!给我打!打到他松口为止!”
一旁的雄壮男子撸了衣袖,手持马鞭,又端起一碗盐水浇了上去,行至陆一鸣身后道:“陆大人,得罪了。”
陆一鸣明白规矩,自己动手解下了外袍、中衣……直至赤/着膀子在外面。
“啪——”的一声,长鞭落下,瞬间留下一道血痕。
陆一鸣没吭声。
他脑子里很乱。
时常会浮现表妹年幼时候给他的帮助,每次失意时,那个小小的粉团子就会在他面前纯真的笑:“表哥,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
“一鸣表哥是最好的人。”
“我日后要嫁给一鸣表哥。”
也正是因为他和郁卿兰定下了婚事,陆府才开始重视他。
可以这么说,郁卿兰是他年少时候的救赎。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如今事情会变成这样。
如今的表妹,真的还是当初时候的表妹么?
身体承受着一鞭鞭的抽打,他脑中除却浮现郁卿兰年少时候的可人模样之外,便就只剩下郁棠了。
他承认一开始对郁棠好,是将她当做了表妹的影子。
可后来他最艰难的那几年,都是郁棠陪着他一路走来,他记得郁棠为了给他缝制衣裳,磨的满手是水泡;也记得他春闱那年,他考了一天一夜,郁棠在佛祖面前跪了一天一夜。
这两个女子,都是他这辈子最在意的人。
可事实上,他都负了。
“噗——”
一口鲜血染红了青砖铺制的地面,陆一鸣昏死了过去。
那雄壮汉子有些后怕,忙放下鞭子,跪地道:“首辅,属下……属下也不知陆大人今日怎么就不经打!”
以前抽打小半个时辰都不成问题的……
徐卫骞挥手:“罢了,把他带下去好生医治。”
“是!首辅!”
不多时,郎中提着药箱前来禀报:“首辅,陆大人是急火攻心,并未伤及要害,不过……长此以往下去,对陆大人身子不利,心病还得心药医。”
徐卫骞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看来陆一鸣并非是为了攀上郁家,而对自己的发妻下手。
但纵使如此,他这次的做法也是大错特错。
此刻,徐卫骞对那个叫做郁棠的姑娘,又好奇了几分。
她到底是谁,竟让京城多方势力心甘情愿为她奔波劳力?
……
翌日一早,百里街附近的男女老少都纷纷出来看热闹。
自从一品阁的阁主收了徒弟之后,百姓们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大梁帝都的顶级权贵集聚于此。
要知道,寻常时候,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是不可能有机会目睹赵澈等人的风华。
“今晨是白府的三位公子先来的。”
“胡说,我明明看见晋王府的人一早就在隔壁吃粥。”
“你们都猜错了,陆大人昨个儿就歇在了对面的客栈!”
“……”
议论纷杂中,赵澈骑马缓缓走来,一看见白家兄弟三人,还有陆一鸣,他薄唇微抿。
晋王殿下不甚高兴。
不过转念一想,他家棠姑娘那样天生丽质,又是性情极好,喜欢她的人多,也是正常之事。
赵澈的目光扫了一眼白家三兄弟:不足为惧。
他又扫到了陆一鸣脸上,淡淡一笑:“眼下正是天寒,陆大人可要保重身体。”
陆一鸣从不知赵澈是这样的晋王,他拱手道:“王爷千金之体,比下官更应当保重身体。”
赵澈踢了马腹,往前迈了几步,走到陆一鸣前面时,才勒了缰绳,男人勾唇一笑:“本王身强体健,哪像陆大人,未老先衰。”
陆一鸣:“你……”
这厢,白家兄弟三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