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晏洵皱眉。
谢悰失笑,谢皎神出鬼没,抱着一盒敲好的核桃仁,刺溜从花窗背后蹿至父亲面前。她揪着黼巾梢子,叫道:“爹,你又笑他傻。他不傻,他只是笨,他笨!”
“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晏洵充耳不闻,念罢心底无由沧桑。“珍重珍重”四字千钧,读来不下王右军“顿首顿首”之悲。
谢皎搁下漆盒,二话不说,撩开螺钿盖儿,就朝晏洵嘴里塞果仁。
此举亲昵,晏洵赧然不肯吃。她自己吃,边嚼边嚷道:“爹,二哥说你也要当宰相啦!好风光,好厉害的大官,够不够给我买一匹小红马?”
“噫,莫非爹的才华终于得人赏识了?”谢悰挟她腋下,单臂托起,笑蔼蔼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皎皎随我,一生聪明,连马也会骑,将来想做什么?”
谢皎眼珠骨溜一转。
“我本领通天,起码要卖核桃糖!”
……
……
“晚生死不敢忘。”
晏洵长长一拜。
“我想去淮东,恳请梅给舍助晚生一臂之力。一来,淮东饥荒刚过,残存流民迁去淮东,不失为一个出路;二来,我留京多年,深知天有几尺高,却不知地有几丈厚;三来……”
他直视中书舍人。
“晏洵立志入仕,非乃受师门盛名催逼。此去淮东,不是退逃,而是请缨。”
梅执礼不为所动,“淮东盗贼蜂起,巨寇祸世,你想历练自己,去两浙也是一样。若能遏制花石纲烈火烹油之势,打压朱勔麾下的应奉局,同样算作大功一件。”
“我要去淮东,”晏洵眼神坚定,“京东两路去年上供钱物,共有一百七十七万贯匹两,独占总数十一。梁山未靖,钱物从何而来?晚生本就庶民出身,待我靖乱归来,定当与王子同席论政。”
所谓“贯匹两”,是取集称。钱为贯,帛为匹,内银称两,丝绵亦称两。诸般数目加总,即合一百七十七万。
梅执礼居高临下逼视他,两人相差二十一岁,中书舍人饱经宦海,小小判官初出茅庐。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晏洵犹自沉着对望,丝毫不落下风。
梅执礼渐露笑意,扶他直起身,郑重其事道:“京城之外,风大,雨更大。东坡先生地下有知,一定要跳出来骂我了。”
“上菜!”梅执礼朝外喊道。
行菜推门,送上果碟冷盘。千嶂里外头,人间秀敲锣打鼓,正唱《目连救母》。
声音鼓噪进来,大目犍连傍路大哭,哭了一阵子,说道:“阿母堕阿鼻,我便入阿鼻!”
晏洵寥寥听了只言片语,心道:“你曾在地狱,我便下一回地狱。非则如此,无法坦然站到你面前。”
“让开,我亲眼见了晏判官踏进这扇门,快放我进去!”
行菜嚷道:“鬼鬼祟祟,还敢嚣张!”
梅执礼放箸,晏洵欠身告罪,随即快步走出千嶂里,门外行菜正与人纠缠。
辛羡袖手在旁,欲言又止,末了只作一声长叹。
晏洵告歉道:“旧相识,一场误会,扰了行菜小哥做生意,实在对不住。”
行菜松手,那灰衣少年手忙脚乱,脱身而起,竟是大火之后不知其踪的贾真意。
他刷的抽出一捆破旧书卷,恨不能贴上晏洵鼻尖,急哄哄指道:“晏判官,你看!鹅膏粉有解方!”
辛羡道:“他说,这是他师兄的札记。傅偲注修《唐本草》,内有一方可解此毒。”
贾真意热泪忽然滚滚而下。
“我不是……不是害人的坏蛋,师兄他……他本能为我作证的……”
高丽纸光洁坚韧,落墨半渗,缝成一本册子,本该赏心悦目,少年拱手奉上的札记却又脏又乱。
贾真意翻开内页,犄角旮旯之处,傅偲蝇头注道:“诸菌毒,掘地作坑,以水沃中,搅令浊,俄顷饮之。如磨成毒粉,则需大豆汁、白鹅膏、苦参根、佛肚花。小儿难哄,甜根作配,饴糖最好,镇安坊王妈妈果铺二钱一两。”
傅偲注时只当草本,纸上黑赤驳杂,百无禁忌。因其按压太旧,书卷摊开便会自动翻停在此。
晏洵一惊,抬头与辛羡相顾默然,许久辛羡道:“聊胜于无,还剩几人吃得上解方?”
“北民残存不多……”晏洵眸中渐亮,“万幸合剂局的医官有救了。”
贾真意兀自抽噎,将那册子当作护身符高举过顶。书页边角卷磨起毛,黑豆汤泼头淋漓。
晏洵换了一副严厉之色,“你可知错了?”
贾真意泪流满面,点头如捣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