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妩埋怨道:“这也要抢,烫伤没有?”
赵楷微微摇头,他接过帕子,慢条斯理擦净双手。太医局的杂役听闻动静,埋头入内,收拾一地的狼藉。
待杂役退下,赵楷道:“洵直,你执拗起来,和李心铁一模一样,我看一眼就烦不胜烦。”
晏洵不语,他又道:“资善堂,隆冬月,本王早说五经倒背如流,李侍讲收了我的秘阁藏本,非要试考墨义,待我堪比老明经。整整三年,耳提面命,不许我有半句怨言,全不懂得何谓因材施教。”
“先师凭此登榜元祐三甲,素来引以为傲,他只会使这种严苛的法子。”
赵楷莫名恼怒,咄咄逼问:“隋唐以降,举子不下千百之数,所求究竟为孔孟,还是为盛名?神宗变法,党争绵延三朝之久,所争究竟为正义,还是为私利?”
晏洵无以回应,他自然明白:赵楷难能吐露心迹,今遭受惊,是故不同寻常。
党争以降,“蛰龙”二字的诗案可杀东坡,为人臣者噤若寒蝉。小判官乃府尹之臣,三大王却同样是天子之臣。一字一句,莫不关乎身家性命。
然则人非尺蠖,岂能苟且于方寸屈伸?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晏洵乃新士翘楚,远非家田有产的士大夫,他固心有所答,却不知是否该答在此时此地。
“殿下。”
晏洵思量一番,撑榻而起,坐正上半身,伏首揖道:“下官不知,殿下竟作此想。若看士大夫一无是处,云上之人,又会如何看待升斗小民。郓王殿下,真的正眼看过他们么?”
赵楷怒道:“怎么没看过!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将女婴溺杀于井的人,难道是我不成?我欲使民同乐,他们又何曾正身以德?活人,死人,一切德行,俱都司空见惯,难道是我叫他们一无是处?”
圣人之道,向未见其现身浊世,贵贱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此时此地,赵楷便作此想。但他不会向任何人坦白,那无异于是说:你我不过粉饰太平。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党人碑能推,儒教根基却不可推。他自幼埋首书堆,一旦推翻,少年聪明,还剩什么?
若为嫡长子,那便水到渠成,一切由他来改变。无奈行三,亲王自负其才,宏愿再大,也是不合身份的野望。
“云下尽是愚魔,”赵楷愎戾道,“凭什么要我活成孔孟!”
晏洵如鲠在喉,当即反驳道:“无恒产而有恒心,惟有士人能为之。民无恒产则无恒心,一旦无恒心,奸恶邪毒无所不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殿下,这不是你我熟读于心……”
气火攻心,他一阵急咳,几乎呕出肺腑。晏洵咳出满脸红筋,失力仰倒,再没能说完那句话。
赵楷熟视良久,缓缓道:“既然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鸿鹄,那法不责众的燕雀之恶,还能赖给什么呢?”
“好了,阿翘!”蔡妩打圆场,将话头引回导火索,不愿他二人继续争执,“你同他置什么气?洵直也是李门中人,所受折磨未必就比你少。明经墨义,我一个字都没抄过,照样能中第二名榜眼。你有怨气,冲我说好了。”
“哼,李伦那些死板规矩,连他儿子都遭不住,活活被逼成了草包,”赵楷见他可怜,又想这无妄之灾皆因马球而起,心有所愧,却又舍不下脸面,“你好生休息,本王先回皇城司,补药改日送到开封府,别多操心了。”
郓王甩帘而去,杂役这才敢影身钻进局子,奉上煎好的新汤。
蔡妩嗔怪道:“若说皇城司下头,有哪个小官犯了大错,那阿翘一定会秉公惩处。你可倒好,直截了当说皇城司的不是,岂非当面折人?洵直,阿翘不傻,他最恨受人欺瞒。皇城司是他耳目,自有非常手段,一切不同以前了。”
“我想说真话,难道是我自不量力?”晏洵低回良久,嘶声难过。
蔡妩命令道:“伯牙子期,不曾有一人姓赵。你今日哪里都傻,喝药,补脑。”
“难喝,放那里吧。”
晏洵怔望向太医局拱梁,越近越真越远,半晌阖上了两眼,“愿为诤友,不做佞臣。原来大家一开始,便没走上同一条路。”
蔡妩失笑,意味深长道:“你不觉得,问题就出在,所有人都自认没错么?”
莲花藻井像无尽的漩涡,漆压似乎只在顷刻间,那便是皇城之人头顶的苍穹。
……
……
“龙门难攀,多少人折戟沉沙,最后只沦为一点浪花,早忘因何入仕!”
梅执礼明若观火,呵斥道:“不论身在何处,士人始终脚踏正道,不偏不倚,非王非民。此乃中庸,此乃正义,此乃横渠四不朽,此乃士大夫之道!”
“东坡沦殁,你是他三代徒孙,谁都能忘,你不能忘!”
……
……
“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实乃权臣忌苏子瞻为相。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子瞻到这地步,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什么?”
谢悰一顿,温声道:“洵儿累么,咱们歇一歇,不写那劳什子墨义。”
晏洵停笔未动,伸脚着地,哧溜滑下高椅。他将兔毫笔端端正正摆回笔搁子,跑过去问道:“什么集子?”
“佛印和尚写给东坡师公的信,”谢悰递书与他同览,“师父眼力不济,只好念出声,吵到你了?”
晏洵探头问道:“权臣是谁?”
谢悰坦白道:“你大师父的父亲,章惇章丞相,昔日东坡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