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陡转,探子闭眼将那铤薄花银子藏进前襟,“官人且放心,进奏院都去得,小的手脚向来干净利落。”
“胆大生财,往后有的是好命。”华无咎哂道,话罢抽身离去。
报探猛地扑在窗前,狠剜了晏洵几眼,努力记下探花郎此时衣着神态。银铤硌得烫心。
邸报一角浸在碗里,逐渐濡湿模糊,字迹漫灭不可见:
“太白现世,非天咎,乃人怨。
“太师、鲁国公蔡京近年以来,屡上章乞告老,诏依所请,守本官致仕,仍朝朔望,今晚付翰林降制。
“加少宰王黼为相。”
……
……
“护卫再多,比不得刀快。蔡太师年迈,我帮你研墨如何。”
谢皎打开如意平头案上的黄花梨砚盒,托出一盘端砚,霎时一愣,脉中血蛇汹汹。
那砚台四四方方,边缘磕掉一角,正面镶金盖,背面嵌着珠梅。石质温润似幼儿肌肤,烛火映照下透着淡淡的胭脂晕。
蔡京脖颈忽地刺痛,未及反应,便见恶鬼指尖滴血入砚。浑圆一粒,莹莹欲碎,竟是从他伤口处剔得。
她从案上抄起一枚高丽松烟墨锭,慢悠悠地画圈,堂下静若太古。少顷墨浓,谢皎又将烟锭放回墨床,砚中铁灰一片。
“苏黄米蔡就剩蔡太师了,同道尽殁,活也没甚意思。太师帮我写几个字,写得好了,我便饶你一命。”
谢皎逐字道:“‘上元夜亥时,樊楼相见,准莫迟’。”
蔡京提笔不稳,落了一滴墨晕开,半刀澄心堂纸全废。一笔踉跄,纸破管秃。
“写不出,”她咄咄逼问道,“还是不敢写,怕避谁的讳,缺笔露相?”
老太师暗自心惊,其父蔡准作古,早就成土了。他目光低垂,浮在字不成字的烂帖上,陡然哑笑道:“历尽劫波求死无门,你算一个,老夫也算一个。”
“淮东饿殍,个个求活无路,太师可曾见过蓬蒿人之怒?”
“都怨我,都怨我,”蔡京霍然起身怒喝,“老夫何错之有?”
夜鸦嘶叫,烛心乱抖,风声如鬼哭。窗棂被打回原位,咬合得死紧。
老太师鹤发散落,鸡皮脖颈往外沥血,谢皎一愣,在他浑浊眼珠里见到自己的夜叉恶相,满室昏昏,难说谁更不像人。
她定了定神,却闻蔡京幽幽道:“你可知那淮东赈灾之粮,还是由老夫亲笔批下去的。”
“你?”
谢皎刹停。
他跌回太师椅。
“灾民三万,开仓三千,一张嘴,七斤粟。僧道士绅捐献,加之开封府动用常平仓,一共四万石粮食。十万冤魂?不过耸人听闻!”
蔡京恨铁不成钢。
“司农寺下发一万袋米麦黍种,家家户户都能领,知道最后种子去哪了么?领到之后,每袋添价三文,九成卖到别处!目光短浅至此,就为蝇头大小的利息!
“他们有手有脚,难道要官府喂进嘴里才算数?”
谢皎漠然以对,待他平定后才道:“十万灾民,上报三万而已。人手一只土馒头,本没见到种子,想是叫人克扣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淮东大旱,有种子也活不到来年,就算命大,等到收粮,交完春夏两季粮税,还能剩多少糊口?”
恶鬼一刀斩裂平头案,“蔡太师金堂玉马地住着,说这话可没人信!”
书案受劈未倒,瘫散在蔡京两条腿上。谢皎眼疾手快,抄起那块端砚回盒,“人要知耻。”
他合眼往后一躺,胸膛起伏不定,神差鬼使地笑了。
“住东京、当宰相,平生万人之上,老夫命当如此!”老狐睁眼眯成一条长缝,考量她道,“竖子不过无名之辈,就算怒极,又能替几人喊冤叫屈?”
谢皎只觉脸上筋脉游走,张口就要喷出毒火来。今夜一再按捺,就为多套几句话,但她毕竟年少偏激,蔡京赖以为生的巧技,可不止权术这么简单。
“难道杀了我,往后便没有灾祸,人人便丰衣足食?你以为拿刀拚命就是反抗?
“天地江山大气象,风来雨来,区区蝼蚁,反抗得了什么?
“尔等蓬蒿人,只会首当其冲!”
老太师粗喘半晌,诱激道:“除了发怒一筹莫展,穷尽一生,你也不过是个莽夫而已!”
蔡京狠下心,主动抓住刀刃,掌中满手血。刀还没走,已经发颤,明正堂如他所愿陷入胶着。
刺客太年少,听声音还是个小娘子,虽说性狠,定力却不足,几乎叫人一眼剖到底。蔡京白天方在都堂吃了败仗,夜里怎甘心引颈就戮。
“高处风光看尽,血溅三尺未尝不可,老夫这辈子叱咤风云,好歹算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生死大事亦不惧,竖子一介匹夫,又有何惧哉?”
老狐狸厉声大笑道:“我死,重于泰山;你死,分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