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焕庸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杜乘风几眼,说道:“这位爷,有几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杜乘风似乎早已料到他要说些什么,见他衣衫不整,打趣道:“郎中先生,你刚把人给治死了,又想来招揽生意”吕焕庸听他辱及自己的医术,勃然作色,怒道:“你这个人好生无礼!我本想救你一命,你却要出言伤人,你笑话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笑话我的医术”
杜乘风见他生气,倒觉得歉疚,站起身来,躬身施礼,正色说道:“我说错话了,该向你赔礼。”吕焕庸见他一脸诚恳,怒气稍歇,心犹不甘,说道:“你能不能让我把个脉”杜乘风将手一伸,说道:“那就有劳先生了。”
吕焕庸上前一步,伸三个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背,是为反关穴,正是医书上所谓“由肺列缺穴,斜刺臂侧,入大肠阳溪穴,而上食指者,名曰反关”。杜乘风一见,赞道:“先生医术果然高明。”吕焕庸双目微闭,并不理他,号脉片刻,睁开眼来,先看到的倒是少年神情急切,注视着自己。杜乘风冲他使了个眼色,大笑道:“老子体壮如牛,就不劳先生挂怀了吧。”
吕焕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少年,叹道:“就算你怕这位小哥担心,可是医者仁心,有几句话我还是要说的。”杜乘风脸色变了一变,冷笑道:“你可莫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吕焕庸说道:“我若是料得不错,这位爷在四岁时得过一场重病,前后该有两个多月,时值寒冬,阴气入侵,险些丧命。”杜乘风见他不仅说出自己幼时生病一事,更于节令、时长也都说得丝毫不爽,心底骇然,沉默不语。
吕焕庸接着说道:“此后每隔十年,你都会发作一场重病,病发时就如四岁时一般,心口冰凉,四肢僵硬,中府、巨阙、檀中等穴如受针刺,疼痛难耐,绝非常人所能忍。我猜你四处延医,做大夫的都会和你说,你这个病是伤寒奇症,已病入膏肓,虽是开出各种方子,如小青龙汤、乌梅升麻汤不等,也只能暂延的二三年阳寿。”
杜乘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先生学的是算命吗可算得这么准!嗯,个个说我活不过当年大寒之日,可是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他方才出手相助,厌恶术士、愚民讹人钱财为多,倒未见得就如何信了眼前这乡村郎中的医术,此时才收敛了小觑之心,拱手说道:“先生医术高明,就请一道坐下,喝上一杯。”
吕焕庸也不推辞,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上一杯,一口饮尽,闭目不语。少年哪里等得住,催促道:“先生快说,到底怎么治病。”吕焕庸猛地睁开了眼,说道:“可是他们所说,全都是错的。你患的这个毛病根本不是伤寒奇症,恰恰相反,是奇热之症。”杜乘风听得将信将疑,嘿嘿了两声,没有说话。
吕焕庸知他不信,说道:“你摸摸自己肋下俞穴。”杜乘风依言去摸。吕焕庸说道:“常人的俞穴一触之下便生瘙痒之感,你却毫无知觉,只因你的经脉与常人不同,却是反的。不瞒你说,我虽给人治病几十年,像你这样的经脉也只从书上读到过,还是头一次遇到。因是之故,种种病症在你这里也是反的,明明是奇热之症,看起来却和寻常伤寒奇症一般无二。天底下那些庸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只依照疗治伤寒之法,倍加用药,可不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嘛。此间的道理说起来倒也简单。”他遇见杜乘风这等罕见的病人,一时兴起,想要原原本本道个究竟。
少年打断他的话头,问道:“我大哥的病到底怎么治”吕焕庸见这两人年岁相差甚远,只当少年是杜乘风的子侄辈,听他唤作大哥,心想:这两人倒是古怪。他说道:“你若是四岁生病那年被我遇到,加以药石,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治愈,就算被那些庸医耽误了这许多年,今日开始由我诊治,当也有七成的把握,只是可惜啊。”他长叹了一声,看着杜乘风,摇了摇头,满脸惋惜。
少年听得心焦,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喊道:“先生快说,到底怎么治”他虽是年少,这一抓之力竟远超常人,疼得吕焕庸哎哟了一声。杜乘风赶忙伸手,将他的手格开,说道:“我这兄弟刚练得功夫,手脚不知道轻重,郎中先生莫怪。”少年这才恍然,原来自己内力已有小成,一抓之下,常人可是抵敌不住,面带愧色,说道:“先生可对不住,只要您能治好我大哥的病,怎么罚我都行。”
吕焕庸揉了揉肩膀,叹道:“可惜的是你大哥最近服食过‘九阳还魂丹’。这药出自大内,用九种珍奇草药配制而成,配制起来十分繁复,总要使它们和衷共济,才能将药力发挥到极处,本是提调真气、滋补内虚的灵药。只是你本就是奇热之症,服食这种药,却是火上浇油,愈演愈烈。如此一来,我治愈他的把握就只有四成。”
少年哪里听得明白他这些药理,只听他由十足而七成,继而又减至四成,怕他这一路说下去,连四成也没了,赶紧打断他的话头,说道:“您医术高明,就算四成也肯定治得好。”吕焕庸却是大摇其头,对杜乘风说道:“奇之怪哉的是,你怎么又误服了‘五毒散’。难道说是有人给你下了毒这五种毒药下去,我能治愈的把握就连一成也不到了。”少年听得几欲落泪,吕焕庸却又继续说道:“就算是这样,我也能先用药石将你的病症减缓,延得时日,未必不能想出法子来。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去服食那奇花之毒莫非你是想以毒攻毒,逼出‘五毒散’的毒素唉,你身患奇症,本该静心调养,却为什么要甘冒奇险,以身试毒难道你有什么事情,等不得一时三刻,偏偏此刻就要去办只是如此一来,你的寿命怕是只有半个月都不到了。”
杜乘风听他种种分析,虽未亲见,却能将各种缘由一一道明,心里大是佩服,一挑大拇指,说道:“我倒是看走了眼,郎中先生确实有才,我敬你一杯酒。”两个人对饮了一杯,杜乘风将酒杯一顿,大笑道:“不过我偏是不信你的话,说什么我只有半个月的寿命。你可知道,有多少个郎中大夫、国医圣手说我活不过三十岁,到如今我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他起身站立,拉起少年,说道:“酒足饭饱,我们这就走了吧。”少年正自神伤,被他拉着,不由分说,往酒馆外走。
吕焕庸也不阻拦,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嘿嘿冷笑,等杜乘风和少年走到青石板路上,他眼睛一亮,追了出来,喊道;“我有个法子可以救得你性命,你肯听我的吗”少年一听,拉住杜乘风,两个人转回身来。
吕焕庸斜着脑袋仔细看了看他,缓缓说道:“人生在世,不过一口真气,日久月累,终有损耗,待到耗尽,便是每个人的大限之日。你的真气就像是一棵老树,日日遭重重病症、毒药的砍斫,换作常人早该折断,偏偏你大异于常人,生机勃勃,斗志极强,倒似把那病症当成了对手,病症越重,你偏是越要与之相斗,这才活到今日。所以要想保得性命,就要从固本培元入手,首当其冲这酒是不能再喝了,更不可使气好胜,与人争斗,从今往后须得打坐,清心寡欲才行。”
杜乘风哈哈一笑,说道:“有劳郎中先生的美意。这酒可以少喝,该打的架却是务必要打。杜某一生纵横,从来都是快意恩仇,你要我活得小心翼翼、忍气吞声,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拉起少年,自顾自扬长而去,留下吕焕庸怔怔地发呆。
两个人走到镇中的官道,杜乘风见少年眉头紧锁,低头不语,笑道:“小兄弟,你别被那郎中先生唬住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会不知道我现在好得很,就是面前突然出现一头老虎,我也能一拳结果了它。”少年突然使劲一甩手,将杜乘风的手甩脱,扭头就走,杜乘风也不阻拦,只是跟在后面。
少年气急之下,低头乱走,转了几条巷子,走进一个死胡同,看到眼前一堵高墙,停下脚步,回头发现杜乘风一直跟在身后,问道:“你不惜以毒攻毒,是不是着急要去和别人打架”杜乘风点头说道:“是。”少年喊道:“那你快快去吧,不用跟着我。你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要赶着去和别人打架,打赢别人,保住你刀王的名头,这便快去,跟着我一个小孩子做什么”喊到后面,带上了哭腔,这些日子相处,在他内心,竟是不知不觉将杜乘风当成父亲一般,待听了吕焕庸的一席话,他才意识到,眼前之人也是终究要离自己而去,就像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