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纯阳于阵道臻至虚实相融之境,信手布成眼前的万千气象,这不单单是惑人心神的幻阵,因为这幻象虚中有实,蕴含着极其可怖的力量,同真实的杀阵别无二致。他的阵法如同一位绝世无双的高手,好似拥有生命、思想、意念和灵性。
六爻八卦本有八八六十四卦,而这位阵法大宗师独选震卦对敌,足见此卦雷霆杀威。六爻杀阵一出,阵中脆弱的生机率先灭绝,仰望天空阴云铅重,在张元宗两人心中落下一层薄薄的阴翳,皆不敢掉以轻心。张兰亭环视周围的异象,冷然喝道:“瞧瞧谁的杀意更强!”
他以山倾之势向前踏出一步,山道上生机灭绝的速度骤然减缓,这一回张元宗任由他前击迎战。张兰亭的锋芒尽皆外露,他身体里仿佛蕴养着一口剑意深渊,源源涌出,永不枯竭。他修的是霸道乾坤之法,出击威猛无俦,不善婉转收敛,因此一出手便是毫无保留。
从颠沛流离的孤童成长为太一教的至尊教主,掩在张兰亭神秘过往之里的是一路心狠手辣,手染鲜血无数,他最知道什么是杀,怎么去杀。这么多年的杀戮塑造了他杀伐酷厉的禀性,这一刻他身躯里散发的杀意和剑意宛如实质的剑锋,劈斩蔓延而来的杀阵阵意。
张兰亭只身独剑硬撼六爻杀阵,剑气之凶猛,剑意之酷烈,足以与杀阵平分秋色,霎时间风云变色,青山震荡。然六爻杀阵具备张兰亭没有的优势,它借助于山岳自然大势,除非翠环山被夷为平地,否则杀阵力量的来源一直不会枯竭。
若是张兰亭一力势强能破解阵法,山岳大势无从依仗,杀阵自然无惧,可眼前张兰亭只与杀阵旗鼓相当,维持平衡必然有所消耗,而人力又岂能同山岳一般不朽?若是不能破解阵法,一味的僵持对张兰亭而言劣势明显,他不可能在胶着的较量中坚持长久。
这时,张兰亭忽觉身后升起一道玄妙的气息,缥缈宏大,不生不灭。这气息仿若产生于九天十地,无形无相,无始无终,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所不包,亘古不变,它可以在六爻杀阵中任意穿梭,无所阻碍。
杀意也罢,剑意也罢,取直也罢,山势也罢,万花万叶,万事万物皆不过是道的一种体现,只有道才是这世间唯一不变的真。两人方才以直破阵,所向披靡,盖因直中有真意。张兰亭的力量虽达到人所能拥有的极致,但终归缺在难以持久,不过好在他身后站着张元宗。
张元宗在剑道的天赋世所难及,他陆续破了人剑合一、万物为剑、剑化万物之境界,如今又心归道境,在万物归真中超然遨游。江湖人才辈出,他们或许终生也不能得到其中之一的妙意,而张元宗修行始于剑,却也超脱于剑,达到世人难以理解的神妙之境。
此刻,他身融于翠环山,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气息的运行和意念的变化都暗合自然大道。他身体里流露出来的气与意变化万千,于张兰亭的身后好似崛起一座世间最高的山峰,又似荡漾一片浩渺无垠的汪洋。
温泉般的气息灌入张兰亭的体内,四肢百骸舒泰安逸,精气神随之达到最巅峰的状态,而这股气息能够转化为世间任何一种力量。他拥有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任由他肆意挥霍。张兰亭对此心生不悦,不悦却并不影响有所依仗带给他内心的安定。
张元宗未曾担心过张兰亭在攻伐之道上吃亏,六爻杀阵虽然可怖骇人,但不足以令他们退缩。公孙纯阳所布之阵再有灵性,但终究不是万物之灵,比不得人与道相融得深。张元宗甘愿成为张兰亭的臣辅,为他提供源源不尽的道息。
张兰亭也能借自然大势提升自身的力量,但这不及张元宗给予他的道息。两人合二为一,配合得天衣无缝,张兰亭是一往无前的利剑,杀伐决绝,无坚不摧,诸般阻碍皆一剑斩之,张元宗是最坚实的力量来源,他的道息经过张兰亭之手化作最昂扬猛烈的剑威。
公孙纯阳感受到张元宗身上非同寻常的气息,隐约猜测那是什么,脸上阴沉沉有些难看。虽然那两人还惑于幻阵无法发现他的位置,但他也没有信心阻止一个得道的高手。他无法完全确定张元宗是否得道,不曾得道又如何判断何为得道,但那种天成妙韵令他心生不安。
张兰亭无暇介意张元宗的相助,反而受到道息的洗礼,神念进入妙然之境,看待六爻杀阵更有一番所得。杀阵对常人而言可谓浑然一体,不免令人绝望,但张兰亭觅得一丝道意,神识玲珑通透捕捉到杀阵稍纵即逝的缝隙,然后稳稳一剑挟势斩入。
这一剑蕴含着一道超脱剑道的玄奥气息,在杀阵的缝隙中迅速产生毁灭性的力量,狂暴的剑气在阵中无序乱战。六道巨影被乱剑斩中,整个阵中幻境处于崩溃的边缘。公孙纯阳见状左手一挥将剩余的黑石尽皆抛出,数道黑影向山道落去。
就在这一刻,张元宗骤变一道青影擦着张兰亭之肩射出,迅如一线,余影不灭,径直冲入六道巨影之中。他虽然不知道公孙纯阳身在何处,但可以猜出他在暗中主持阵法,因此他必须抢在他下一招布阵的间隙出手。
张元宗青影所及,六道巨影依次崩散,此番他弃道力而驭剑气,不过是因为剑更擅长杀人的朴素道理。当第六人的真实身形倒在山道上,深可见骨的剑伤吞噬了他们所有的生机,数枚黑石才刚刚落下,显然为时已晚。
没有这些蓬莱高手参与布阵,阵法威力大大降低,黑石落在山道间虽然令眼前景象又一番变化,但已然难复剑道威猛。张元宗回望张兰亭一眼,后者紧随而至,眼前幻境怎能困得住他们,他们知道,公孙纯阳同样知道。
张兰亭趁隙瞥了一眼道上六具新尸,突然觉得张元宗较往昔顺眼了许多。幼时便因张元宗滥好人的心性,令两兄弟失散多年,张兰亭因此饱受折磨,故而他对张元宗的仁善之举深恶痛绝,毫不遮掩地痛斥他假仁假义。江湖男儿想杀就杀,该杀就杀,岂不痛快!
张元宗不知张兰亭意有所起,也不知道他越是表现的仁善慈悲,越能勾起张兰亭煎熬的回忆。他能够毫不拖泥带水地杀人,张兰亭暗中是喜闻乐见的,他并不在意杀人对他兄长来说只是不得已的选择。
当下的局势关系到中土存亡,仁善已然不合时宜,但正是因为张元宗的仁善,才会令他一双拂朗风邀明月的手沾染血腥。他看淡生死,看淡的也只是自己的生死,自步入江湖以来,他杀的人屈指可数。
张元宗不喜欢杀人,可是时势逼着他不得不杀人。有些人一法通万法通,即便是不擅长或不愿的事,只要去做皆能游刃有余,包括杀人这件事。张元宗杀人并非始于今日,也不会终于
今日,他曾从顾惊仙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如今杀人对他而言只是一件简单无聊的事。
张元宗无暇探知张兰亭此刻的想法,公孙纯阳的阵法不是稚子玩闹,他理智而冷酷地杀死所有敌人,目的便是抓住接下来转瞬即逝的时机。他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破解阵法,万不可让公孙纯阳趁隙逃走,眼下容不得他们耽搁片刻时间。
张兰亭知道他们此行赌上了太多人的性命,包括太一教上下教众,杀死公孙纯阳是当前第一要务,因此他暂时放下对张元宗的戏谑之意,与之联手一路势如破竹。澄澈剑意充盈,涤荡周天关窍,灵台通明无尘,他们剑走直线破尽眼前虚妄。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阵法并未阻碍两人多久。他们一路拨云见日直上崖坪,然而崖坪上早已没了公孙纯阳的身影,张兰亭不由露出一丝嘲弄神色,说道:“他公孙纯阳好歹也曾力压中土群雄,今日竟还未战上一招半式,就逃之夭夭,看来他也有自知之明。”
公孙纯阳最璀璨辉煌的战绩是曾在崂山之巅,以八荒封杀阵困住包括雪鸿、木青龙、白魔、张元宗、张兰亭在内的无数高手。若非梁临川借助纯钧剑和纯钧灵魄的联系施展阵道禁术,只怕中土最巅峰的力量已然毁于一旦。
再言翠环山,假如公孙纯阳提前得知消息而有的放矢,张元宗两人恐非其敌,可这世上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中土的计划本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公孙纯阳不愿以身犯险,时势裹挟他必须要活到最后主持灭绝大阵,他甚至为此放弃了蓬莱族人天生的骄傲。
张元宗和张兰亭站在崖坪间,环顾青山延绵,不知公孙纯阳逃往何处。两人略微思虑片刻,分别择了方向形成包抄阵势追了下去。公孙纯阳识山岳之势,善于匿藏行踪,但张元宗两人又岂是寻常人,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
公孙纯阳趁着阵法余威悄然撤退,他一路故布疑阵,仓促间又设下几处简陋阵法,其行踪被掩藏在层层幕遮之下。他有绝对的信心摆脱张元宗两人,因此他行逃走之事,却不见丝毫仓皇,他自认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故而心安理得。
他在山林间轻掠飞驰,身姿轻盈如羽,直如一位飘飘欲飞的仙人,然他周身气息却寂灭苍冷,令其空具其形。他飞掠速度快逾闪电,眼见着翻过面前的山脊就要出了翠环山的地界。猝然间他的身影骤顿林间,抬首仰望青空,一抹绚丽的颜色落入眼眶中。
烟火信号极高极灿,四野遥遥皆可眼见,公孙纯阳目光下移望向烟火下方的山脊,依稀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独影横山,不畏强敌势雄,颇有几分壮烈。他神色微微一凝,眼中流泻一缕杀气,那人登高望远,以地利之便早早察觉了他的行踪,烟火信号一出,他的方位暴露无疑。
公孙纯阳心中微微不宁,对方显然有备而来,居然提前安排了后手,足见志在必得之心。他压制内心的起伏,陡然一挥拂尘向山脊掠去,也不避开守株待兔的那人,不大会儿便上了山脊。那人是一位冷肃的墨衣青年,剑已出鞘,如临大敌,透着一丝悲壮气质。
公孙纯阳审视那人的神情,轻蔑道:“你是谁?既知不敌,还来送死?”那人自知实力与这老者相距甚远,但依然强制冷静道:“苏家苏未名。在下虽非前辈之敌,但只要阻上一阻也就够了。”
原来守在此处之人是苏家二公子,陈清玄驭蛊为祸南疆时,苏未名率领苏家子弟驰援花家,颇有一番折损,未曾想他竟又随着张元宗离开南疆,参与此次诛杀公孙纯阳的计划。他是不能左右大局的小角色,却又是起到关键作用的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