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衣本知轮不到他去干涉朱浩昌的打算,但还是淡淡开口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你现下如果要让莫前辈入土为安,还是去寻沈睿报仇,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岛上情形瞬息万变,对中土局势影响甚大,若真让蓬莱占得先机,只怕违背了莫前辈的遗愿。孰轻孰重,你自己斟酌。”
言毕,张水衣搀着梁临川穿过荒草,朱浩昌没有出手阻止,等两人去得远了,对着莫子虚的尸体跪下三拜,然后起身离开了土丘。
秦家约莫只想将秦二公子养成一个富家少爷,护他一世无忧,享尽锦衣玉食,因此他似乎并不知晓家族的秘密,因此同蓬莱老人灵皇的交手显得格外荒唐。以蓬莱宿老的莫测修为,便是十个秦少游又岂能坚持到这时候,连凌风公子本尊也琢磨出其中的不同寻常来。
秦少游一脑门的雾气昭昭,不知道青州已然翻天覆地,秦家隶属蓬莱一脉的消息不日便会轰传天下,届时将会引起整个江湖的剿杀。此刻他即便内心怕得要死,也只得鼓起余勇略尽绵力,却不知灵皇顾念同族香火的耐心会到几时?
宋文卿立身禅境仿佛一尊出尘的菩萨,举手间妙韵天成,投足间步步生莲。灵玄很是郁闷,不管自己出招是强是弱,年轻和尚皆能刚刚化解。这不同于旁的高手相斗是被战意相激遇强越强的情形,而是弱水三千,取一瓢也可,取百瓢也可。
仿佛是因为他禅宗弟子的身份,只愿败敌不愿杀敌,故此施为,正是这份精微的平衡体现了他的玄妙不可测。不管灵玄手中剑如何凌厉霸道,体内气如何雷动九天,皆破不了宋文卿身前世界,越不过那梅花一线,今后的武林将会书写他的一代传奇。
巨阙琴音不绝,剑气不止,晏无情势如破竹,霸气无双,能及得上她的江湖男儿又有几人?她一身宫装肃正,力战蓬莱老人灵元稳中求胜,后者老脸惨淡,身上负伤多处,巨阙似乎随时都会将其劈成两截。
蓬莱五老是仅次于长老的族中硕果,个个修为绝伦,实力强横无匹,今日对敌令灵元不得不收敛目无余子的傲气,重新正视中土人物。即便他黯然接受不敌的事实,但打心底承认晏无情是一位惊艳了江湖的奇女子。若说她代表了中土女中第一高手,可谓当之无愧。
四团战局,唯有卫承景形势岌岌可危,当灵真逐渐适应了胜邪剑的邪性,他便难以维持先声夺人的优势。蓬莱老人是他面前一座无法跨越的高山,初时还可仗着名剑之利,为登山挥剑路现,可终归无法长久,胜邪漫溢的煞气在逐渐掌控局势的灵真面前显得有些单薄。
卫承景此生剑道,胜也铸剑,败也铸剑,藏剑阁阁主深谙铸剑,通透剑理,登堂入室可谓轻而易举。可正因里里外外研究得太过透彻,以致他对剑少了一份玄乎的信念。大道本玄,失了慕玄之心,又如何能够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不管这四场战斗或荒诞,或奇异,或惊艳,或凶险,阎帝生和木青龙都不曾投心顾及。两人沉浸在交互形成的精神世界里,周遭的景致变得虚离缥缈。阎帝生忽地无声轻笑,打破了两人对峙的沉默,一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眸看穿了所有的虚妄。
宋文卿禅法玄妙虽引起他些许兴趣,但真正值得他正视的唯有木青龙一人。他言语平淡道:“你若真成了废人,就不配当他的师父,他若真束手无策,也就不配当你的徒弟。本尊猜想你成废人的消息多半是障眼之法,果不其然。”
木青龙眼神温和清明,默认了阎帝生的猜测,而且并不觉得意外。他是当世最不可揣度的人物,慧眼识破什么都不觉奇怪。陵阳惊世一战,龙门掌门不敌蓬莱天尊入道的境界,被玄奥道力重伤,修为消失殆尽。若非楚青岩冒充师兄惊走阎帝生,恐怕木青龙早已陷落陵阳。
道伤难解,得窥道境的阎帝生自然深明其理,何况木青龙之伤由他亲手造成。道境玄妙,肉眼难辨,然阎帝生却知当今天下除了他,还有一人业已步入万物归真之境。张元宗曾在天山天池以道力重伤林婉君,阎帝生从中瞧出端倪并非难事。
若说张元宗对木青龙的道伤毫无益善,阎帝生是如何也不相信,事实上他们的确隐瞒了真相。为了迷惑蓬莱内应,木青龙修为尽废的消息故作遮掩,果真令蓬莱信以为真。阎帝生虽心中存疑,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即便其中有诈又有什么要紧,不过小伎俩而已。
阎帝生这尊不可战胜的大敌,木青龙怎敢让旁人承受他的威赫,见他有意向宋文卿出手,他不能再隐藏实力。他腰畔悬挂纯钧剑,不过他没有使用的打算,先是流泻出一道清冽剑意,引得雪焱剑探出袍袖一寸,随之身躯里猛然升起一道拔地而起的剑势,如同巍峨山岳竦峙。
阎帝生含笑而疏淡,对面咫尺壮阔的剑势不曾影响他丝毫,手中寂照剑蓦然出鞘两指,身体里同样升起一道龙腾而上的剑势。两人默然对峙,剑势持续暴涨,似乎扶摇而上没有尽头,四野的空气变得异常沉重,天穹的云团被轰然崩散。
瞬息之间,奔散的流云复又聚成一团,不住翻滚变化,一如火焰,一如波澜,最终凝作两条巨如山峦的云龙。天穹之上巨龙凶恶相峙,天穹之下两人战意冲霄。阎帝生有些讶然道:“本尊料想你的伤不至于无解,却没想到你竟已痊愈。”
道伤不同于皮肉之伤,或经脉受损,只要用药得当,运功得法,身体机能总能恢复。道伤损毁的是修行境界,绝非药石所能治愈,除非能够进入玄境,否则绝无痊愈的可能。即便有一入道之人心境通玄,能够同其联通道意,却也只能改善伤势而已。
道伤顽固凶险,木青龙却能完全康复,的确是一件奇事。他微笑道:“阁下神机妙算,所料不差,宗儿尽了全力不过助我恢复七成。”阎帝生闻言微微点头,继而又目光如炬,仔细打量着木青龙,似要将他的虚实照个透彻,道:“你入道了?”
两人战意盛而不衰,却没有即刻动手的意思,即便如此也逼得周围四场战斗章法大乱,不得不远离两人。木青龙自嘲笑道:“阁下高估我这个山野之人了,道境似天门,千年来又有几人能够踏入?”
阎帝生若有所思,木青龙语意不定道:“古籍有载,道玄唯一,普天之下得道一人,不可多者共存,否则道行有缺,也就称不上得道。阁下身入道境,老夫又怎能后来者居上,只是宗儿……”
《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事万物皆蕴含道意,但要悟得大道,需要回溯本源,返璞归真。大道三千,最后却是回归于一道,入道是独木桥,天地之间只有一人能登桥而过。
一寸山典籍无数,木青龙虽遍览群书,却对入道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他曾同阎帝生陵阳大战,又同张元宗一同闭关疗伤,他从两人身上都感受到那种虚无缥缈的奥义,因此他也弄不清楚其中玄妙。
即便是阎帝生和张元宗本尊也无旧例先路可循,恐怕也只是在未知区域中摸索,无法得窥道境全旨。对于木青龙关于入道的说法,阎帝生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既已身入道境,冥冥中自有玄感。张元宗入道是否对道境圆满有损,他其实并不在意。
此刻并非谈玄的时机,木青龙既然自承没有入道,那么他道伤痊愈必是因为别法。阎帝生稍一思虑,目光不由飘向远处淡泊出尘的宋文卿,年轻和尚禅意空灵,令人目生华彩。木青龙暗道他好可怕的心思,竟一举联想到事实的真相。
昨夜宋文卿顿悟显露神迹,禅意气息笼盖四野,其生机沛然,有令枯木逢春之效。木青龙和雪鸿也曾履及院外查看,前者虽未同云峥诸人静坐廊下修行,却因感觉禅意有益改善体内道伤,于是选择在院外借机疗伤,没曾想取得显著神效,祛除了张元宗也难以根除的暗伤。
阎帝生观木青龙神情,知道自己料中实情,不免对宋文卿啧啧称奇。木青龙修为尽复,对蓬莱而言自然有着不小的威胁,然天长老不以为意道:“你全盛之时也不过是本尊手下败将,今日你再无机会幸免。”
刹那间,剑吟此起彼伏,满眼剑气纵横,寂照剑出鞘凌空飞斩而出。与此同时,雪焱剑也从木青龙袖中横空飞出,这情形比起云家御剑术不遑多让。龙门两代人的悟道之剑雪焱和寂照,携无上剑势破空穿云,剑吟如雷,剑气似电。
随着两柄剑飞空互斩,剑上气机牵动苍穹云龙腾空相撞。两剑猛然斩在一起,世界骤然一静,仿佛剑剑相接处凭空生出一眼黑洞,狂吸了所有的剑气和吟声。高空上的云龙发生同样奇异的变化,两团云峰迅然融合缩小,最后聚于一点。
片刻间巨变陡起,晴空忽然乍响一道霹雳,轰隆隆四野俱闻,闻者皆心中一惧。交战诸人不得不暂且罢手,震惊地仰首望天,赤色的鱼鳞云迅然扩散,不大会儿遮满整个天空,且极速翻滚流动,仿佛苍穹燃烧起来了。
雪焱、寂照静止不过倏而一瞬,然后化作两道流光倒飞,紧接着万千剑气从寂静处衍生,乘着一波波气浪朝四面八方激射。阎帝生和木青龙伸手从容接剑,旋即持剑向前斩出,将席卷而至的剑气斩灭于胸前。
剑气由远及近次第落下,万物皆被斩为齑粉,周遭诸人被眼前浩大的声势惊得满腔悚然,好在他们距离剑气中心较远,袭至的剑气强度已然减弱不少。蓬莱四老纷纷出剑,更远处十数黑衣人齐齐退避,性命皆未被殃及。
中土诸人,晏无情持巨阙剑气天成,卫承景持胜邪锐意无双,他们自然无惧这滚滚剑气。秦少游本就离阎帝生和木青龙较远,而且他轻功卓绝不凡,见机御风而退,当真快逾闪电,同时灵皇也有意无意挡在正中,为这位乾部长老之子化解了泰半剑气,因此他方能安然无恙。
另一侧鱼清池花容惨变,子远目瞪口呆,两人骇得脚下僵直生根,不能后退半步,而蓬莱长老张听柏颓唐憔悴的脸上毫无表情,他被巫千雪封了经脉,此刻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老者,但他却对转瞬将至的可怕剑气熟视无睹。
宋文卿距离三人最近,只见熠熠白影霎那一闪落在他们身前。年轻和尚面容平静,僧衣飘飘,横梅于胸前,禅意外放笼罩三人。三人周围仿佛罩着一层淡金的琉璃壁,激射而至的剑气尽皆触壁消融。
阎帝生和木青龙联手拉开旷世大战的序幕,天穹气象不散,煌煌剑威赫赫,一进一退,皆是无双气魄。周遭诸人只觉眼前幻象频现,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皆不敢踏入两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场。
半晌过后,诸人心绪稍复,被迫停止的战斗复又开始,两两捉对厮杀,生死凶险,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