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酒肆、茶寮外摆着简单的摊位、用具,须臾间酒圣取了一盏酒,茶圣取了一盏茶,两人皆持杯遥遥递出,竟是要朱烈火当场做出抉择。这两人这番明显是故意胡搅蛮缠,要让朱烈火陷入两难境地,其用意有待斟酌。
酒圣的酒在江湖中名气极大,一线喉、暗香浮影、岭上雪皆是酒中极品,引人垂涎,而茶圣的茶虽非妇孺皆知,但却备受世家名门的偏爱,因为她的茶在静心凝神方面卓有奇效,对武者修心有着极大的助益,可谓千金难求。
正当朱烈火犹疑未决之时,太白堂堂主傅青书朗声道:“今有要事,岂能贪杯误事?朱兄自然是要讨上一盏茶。”茶圣闻言顿时露出满意欣然的神情,而酒圣却是一脸不忿,怒目圆睁瞪着傅青书。
茶圣旋即脸色一沉,道:“茶敬友客,你惹恼了我家老酒鬼,似尔等恶客,自然不配饮用我的茶。”这性情也着实怪癖反复了些,忽见她斗笠茶盏中腾起蒙蒙白雾,众人随即闻到一阵奇异茶香,缭绕鼻端久久不散。不大会儿盏上雾气淡去,盏中已无点滴茶水。
众人闻香顿生警觉,后察觉异香并无毒性,便又放下心来。接着,一脸怒色的酒圣手腕一转抛出酒盏,随后隔空劈出一掌,腾空的酒盏登时被劈空掌力击碎,酒水四散爆洒,点点滴滴竟发出滋滋的声响,犹如烈火烹油,瞬间酒香四溢。
茶圣一手以内力蒸发茶水,酒圣又一手神乎其神的劈空掌,虽无机巧可言,却更能体现他们深不可测的修为。两人看似因怒出手,实则是对太一教的示威,也确实对大多数人起到了震慑的效果。傅青书冷声道:“两位真要趟这浑水吗?”
酒圣、茶圣神色淡淡不言,显然默认他们的目的是阻拦太一教。傅青书忽然露出古怪的笑容,言有所恃道:“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我这儿恰好有位特别的朋友要向酒圣讨上一杯酒。其实适才我之所以言茶,也不过是君子不掠人之美罢了。”
两人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酒圣哼道:“也不是什么人都配喝我的酒。”傅青书但笑不语,这时一个面白无须的老者从太一教众中踱步出来,其年纪比酒圣小不了多少,腰间悬着一个巴掌大的酒葫芦。他在人前站定,道:“师兄,我讨一杯酒也不可以吗?”
酒圣、茶圣瞧清来人面容脸色微微一变,惊讶地相互交换了眼神,此刻酒圣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惊忧杂陈道:“师弟,怎么你……”酒圣的师弟并不答话,径直走近酒圣,重复道:“师兄,我讨一杯酒也不可以吗?”
江湖中有一个酒仙门,门派虽小却屡出珍酒,备受江湖豪杰的青睐。门中有一桩公案,也曾闹得江湖中人尽皆知。门中酒方珍品虽多,但对已成绝响多时的酒中神品忘情,其配方历来是门人钻研的目标。
据说酒仙门当代有师兄弟两人,感情极为深厚,共同钻研忘情配方,相互间毫不藏私。只是在后来两人出现分歧,竟一发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多年兄弟在一朝之间分道扬镳。自此师兄酒圣避于灵丘山,而师弟酒宗杳无音讯。
酒圣神思不属地为其盛酒,茶圣神情有些复杂,问道:“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我们怎么也打探不到你的消息。”酒宗平静道:“往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和师兄感情深厚,我也真心为你们高兴。”
茶圣一时语塞,酒宗接过酒圣递来的酒盏,饮后赞道:“师兄的酒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酒圣却并不怎么高兴,心事重重道:“师弟谬赞了。”酒宗淡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为师兄奉上半盏酒。”
众人不免腹议这师弟好生小气,师兄满盏盛情,他却只回敬半盏。酒圣闻言脸色变幻不定,注视着师弟愣了愣神。酒宗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就着手中的空盏斟了半盏。酒圣伸手接过半盏酒,低首细细打量,又微微一嗅,然后声音微颤道:“真成了?”
酒宗认真道:“不错,忘情的配方,我得了。”酒圣神色一黯,默然半晌,怅惘道:“还是师弟有天赋,为兄甘拜下风。”酒宗摇头道:“不是师弟我有天赋,而是师兄你俗务缠身。你何必要身陷其中呢?”
沅沧江入海口,江北三角区域是青州城内城,亦是秦家本家所在,那座闻名天下的琼楼便矗立在此。琼楼上某层碧玉栏杆处,秦家掌门秦易扇远眺外城,只是勉强望得见大概形势,具体的消息还得通过他身后管家的手,源源不断传至他的跟前。
秦易扇锦衣玉带,完完全全是钟鸣鼎食之家的仪态,观其面容天庭饱满,含福带笑,唯有眼角闪烁幽微的光芒,令他少了富家翁的庸俗。两子之中,秦少游与其形似,而秦央与他神似,一般的知情识趣,一般的胸有丘壑。
他意态闲适道:“世人只道我秦家招揽高手以利诱之,可是那样的交易总不让人踏实,只有心甘情愿才是靠得住的。”他身后的秦家人皆安静听着,身侧蓬莱艮部的杜先生却拿不准道:“灵丘七圣,非我族类,如今那酒圣的师弟现身,这第一仗只怕是打不起来了。”
秦易扇不以为意笑道:“此言差矣,凡是孤高避世之辈,皆爱惜羽毛,极重承诺。这灵丘七圣人人皆欠我秦家天大的人情,我不曾向他们讨要半分回报,皆是他们自己主动许下的承诺,他们自然不会违背。”
酒圣挪步向茶圣靠了靠,肩紧着肩站在一起,然后反问道:“你不同样身陷其中吗?”酒宗深深叹息一声,苦口婆心道:“秦家是蓬莱的巢穴,蓬莱的祸心天下皆知。你们维护秦家就是以整个中土为敌,违背苍生大义。你们避世而居,不就是见不得人心不古吗?”
酒圣皱眉怔了怔,毅然摇头道:“先不说太一教风评如何?有几分值得相信?秦家广结善缘,屡散家财救济穷人,与我等又有大恩。今日他秦家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怎么也要挡上一挡。”太一教攻打秦家并未大肆宣扬旨在铲除蓬莱,正是因为人人皆是酒圣这般想法。
酒宗怒目斥责道:“你这是是非不分,他秦家的恩是居心叵测的恩。你若继续执迷不悟,难道真要我们师兄弟刀剑相向吗?”酒圣顿了顿,平静道:“你已得忘情配方,实力必然胜过我,酒仙门正好由你继承,旁的也就不必再说了。”
酒宗又将目光望向茶圣,茶圣语气坚定道:“夫唱妇随,老酒鬼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酒宗一时颇觉无奈,却听傅青书适时开口道:“先生替傅某出面相劝,已然仁至义尽,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
酒宗心中顿时有了决断,抱拳道:“这些年多蒙收留,岂能再劳烦傅堂主?我与师兄本就有些宿怨,今日正好一并了结。”傅青书自然不好再言其他,酒宗对上酒圣道:“师兄,请吧。”酒圣抬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茶圣的头发,两人含着笑微微点了点头。
酒仙门的师兄弟随即交上了手,而茶圣将目光投向了太一教众。酒圣和酒宗皆侵淫劈空掌,又相互熟稔,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不过酒圣招招留有余力,而酒宗却掌掌皆取要害,他心中隐秘的恨意突然宣泄出来,喝道:“师兄,你知道吗?碧云已经过世了。”
酒圣浑身陡然一震,出招显出凝滞之态,险些被酒宗一掌击中,他赶忙凝神一番急攻挽回劣势,然后惊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酒宗于苦笑中杀机显露,劈空掌下闷雷阵阵,有攻无守,已然是以命搏命的打法,他怒目喷火,切齿道:“她已经过世三年了。”
酒圣面露伤痛怅惘之色,他本比酒宗稍胜一筹,因心神不宁以致运掌失了节制,掌势忽强忽弱,掌下雷鸣杂乱。酒宗嫉恨道:“你抛弃了她,可她这十几年没有一日不惦记着你,最后忧思难解而逝。我陪着她这么多年,可她何曾看到过我。”
另一边茶圣手臂微微一摆,一柄乌黑短刀从袖中滑入手中,她身影如电倏然冲入人群,手中短刀沉沉却带出一串串血花,转瞬间便连毙十数人,气势如虹,锐不可当。人群陡然传出一阵骚乱,纷纷慌乱向后躲避,竟无一人敢撄其锋。
朱烈火猛然喝道:“你们竟然下毒!好卑鄙!”茶圣冷冷淡淡道:“对付你们这些魔教恶徒,何须谈什么光明正大。我们的酒和茶是那么轻易敬出的吗?为了不让你们有所察觉,我们特意择了毒性弱的,不过这也足够了。”
原来两人方才貌似胡搅蛮缠,实则故意扩散茶香和酒香,两物单论对人毫无危害,可一旦结合便即刻产生毒性。是时众人已然察觉自身内息的异状,若用之则荡然无存,无物可用,若不用便又充盈丹田,一切如常,如此一来中毒者皆成待宰之羔羊。
这毒香蔓延范围不广,但是太一教仍有不少人中招,尤其是坐镇的高手皆在队首。茶圣竟似化作杀神一般,每挥一刀便有一人倒下,然后她直向阴阳鬼、七堂堂主奔杀而去。刀锋所向披靡,七堂堂主人人忌惮,他们即便不着道儿,与之也不过在伯仲之间。
她此刻犹似一条翻江倒海的恶龙,太一教众皆是虾兵蟹将,完全是引颈待戮的份儿,他们何曾陷入这样的处境?阴阳鬼忽然桀桀笑道:“找死!”他纵身向茶圣凌空扑去,居然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雄浑掌势压下将短刀击偏。
茶圣心生警兆,慌忙避开阴阳鬼猛烈的攻势,惊道:“你没有中毒?”阴阳鬼好整以暇地伸掌平托,一团真气在掌心如龙游走。他傲态毕现,颇为不屑道:“我神功大成,万邪不侵,区区毒香能奈我何。”
茶圣只知这毒来自一位杜先生,毒性不强却颇有奇效,绝非阴阳鬼所言那般不堪,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修到万毒辟易的境界,顿生万分的戒备。阴阳鬼在太一教一众高手中鹤立鸡群,自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对着茶圣露出嗜血的笑容,心中真是好不痛快。
阴阳鬼的烈火寒冰掌已臻大成之境,威力奇大,若非以此为凭仗,岂是天师三言两语能劝动他生出争雄之心?茶圣对七堂堂主来说或是匹敌的高手,而在他眼中不过土鸡瓦狗,他自认这也是他高人一等的佐证。
阴阳鬼扑杀茶圣,烈火寒冰掌施展开来,掌心一团忽阴忽阳的真气极是厉害。茶圣的雄浑内息尽被粉碎,两人走马观花般仅仅过了十几招,便被阴阳鬼一掌扫中右肩,怪异的真气在经脉中乱窜,整条右臂随即被废,短刀掉落在地。
茶圣顿失再战之力,唯有一味躲避,阴阳鬼犹如一座山岳压下,不消几回便将其毙于掌下。那边酒圣瞧见爱妻身亡,惊惶悲痛之间已然大失方寸,遂萌生死志,几招之间,与酒宗双双互被击中心脉,顿时狂吐鲜血,傅青书大呼道:“先生!”
酒宗摇摇欲坠,心知自己与师兄一般心脉尽断,再无活下去的道理。其实他对师兄有怨无恨,现在齐齐赴死倒也平静。他忽然恳求道:“傅堂主,我……我还想劳烦你最后一件事。”傅青书忙道:“先生但有所求,傅某一定办到。”
酒宗硬是憋着一股气,道:“我希望傅堂主代我酒仙门寻一传人。”傅青书微微一怔,然后郑重道:“先生只管放心。”酒宗回首望向酒圣,淡淡一笑便倒地身殒。酒圣稍稍支撑了片刻便也断气而亡,死时睁着一双眼望着茶圣的方向。
太一教众不得不暂停起行,中毒者皆抓紧时间驱毒。不知何时两侧房舍屋檐上落满了许多鸟雀,它们仿佛是为弥漫街头的鲜血吸引所至,又好似在齐齐打量着街上的太一教众,一缕淡淡如烟的琴音从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