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顶碎,白魔乘着月光从观星殿上飞下,白影虚离流泻,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白魔。他转瞬即至,慌忙扶起气若游丝的巫千雪,为其渡入一道温和的内息,垂首双目尽是怜惜。巫千雪幽幽醒来,眼帘微启瞧见白魔,用尽全身气力,虚弱道:“是……青州秦家。”
青州秦家?青州秦家!白魔闻言心神巨震,一时难以相信。巫千雪低声重复道:“是青州秦家……”白魔眼中神光肃肃,清冷面容浮现凝重之色,谁会想到中土首富之家竟然隶属蓬莱。若秦家真是蓬莱在中土的立足之地,那么许多事情便能解释得通了。
巫千雪瘫软靠在白魔怀中,黑色鹤氅包裹着她,衬得容颜仿佛一轮苍白的月。她死死盯着陷入沉思的白魔,双眸如同两颗寂灭的枯星,然后伸手无力地攥住他的衣袖,恨声道:“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要你带着我,我要亲眼……”
言犹未尽,巫千雪此刻之身已然扛不住情绪激烈,眼前一黑便又昏死过去。白魔打横抱起巫千雪走在空荡荡的大殿上,两侧殿柱祥云似是无风而动。跫音回响,一人白光渐起,雷动九州,一人寂寂如夜,欲坠深渊。
三日之后,太一教倾巢而出,浩浩荡荡直下九幽,江湖依附势力陆续受令加入。自始至终,浮云宫一直保持沉默,未有一人从中踏出半步。太一教众声势浩大以极,直奔青州而去,阴阳鬼、七堂堂主、柴月关等众多高手赫然在列,沿途武林人士人人自危,暗道群魔出动是为哪般?
队伍后缀着一辆两驾马车,车内铺满厚厚一层柔软的毛毡,大大消减了长途颠簸的不适,浓浓的药味充盈着整个车厢。巫千雪斜斜靠在角落里,服了三日的药,受了白魔内息温养,她耗损的生机恢复了许多,不过依旧病恹恹的如同一朵枯败的优昙。
她的呼吸有些粗重,想来越是逼近青州,她的心绪越是难以平静。车内白魔静坐一侧,当他准备继续为巫千雪温养经脉、脏腑时,她微微摇头道:“我感觉好多了,你无需再为我虚耗内息。”
白魔恍若未闻,继续靠近,巫千雪又劝道:“青州将近,蓬莱不是易与之敌,你不能不谨慎。”白魔顿了顿便又默然坐回原处,蓬莱的强敌他深有认识,他心中忧心也不因青州,轻叹道:“你不应该来的。”
巫千雪羸弱的身躯突然冲出惊人的杀意,双颊倏地涌现不健康的潮红,过了半晌方才平复。她声音凄厉道:“我不甘!你可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面对过去的罪孽,就在我得到原谅也愿意原谅自己的时候,蓬莱却又给我当头一棒,将我重新打入地狱。”
“这一回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既然我今生无望脱离深渊,那么就让我实现最后的愿望。即便是死,我也要在死前亲眼看到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白魔又流露出那种怜惜的神色,想来面前的女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难免心怀恻隐。
青州位于崂山北面三百里,同样毗邻东海,两地风土却截然不同。崂山山峦纵横起伏,而青州地势平缓开阔,沅沧江经过武林源,中途汇聚大小数十河流,以壮阔之势冲入青州,汇入东海。
青州坐拥东海海湾,两侧连绵石崖屹立环卫,对躲避海难、海客休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西纵中原的平坦大道,陆路、河道和海路交汇畅通,共同孕育了这方天下最富饶之地。
青州没有秀甲天下的景致,亦非人人膜拜的武学圣地,其最负盛名的只是一个璀璨耀眼的秦家。秦家所拥有的财富到底有多少,或许秦家人自己也不知晓。毫不夸张的说,青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口空气,都有一个共同的主人秦家,这个说法虽然夸大却足以彰显其富。
同是在商贾方面风生水起的云家,在自家地盘武林源也被秦家占去四成生意,由此可见首富之家确实天赋异禀。除此之外,秦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那座奢靡的琼楼玉宇,巫千雪透过车窗眺望遥远处耸立入云的瑰丽楼宇,只觉它仿佛是一头张牙舞爪的怪兽。
这楼宇虽然名号俗不可耐,却实实在在当得起“琼楼玉宇”四字,也符合秦家财大气粗的气派。那楼宇占地极广,耗费财力无数,十六根通天玄铁巨柱直插云霄,飞檐凌云三十三层,每一层皆四面无墙,清风穿堂。
楼层高逾三四丈,却不知层面是何异材构造,竟能在每层新辟一座独立宅院,奇石秀木,小桥流水,层层风格迥异,秀丽多端。与其说这是一栋楼,还不如说它是一座城,一座容纳三十三座宅院的城。
准确来说,青州所指乃接壤东海的广大地域,而非仅指秦家所在的青州城,不过青州城却代表了青州富庶的缩影。青州城除了以海为界的部分,其余皆是高耸厚实的石墙环绕,同海湾石崖相连,拥围着青州城如同一个独立的王国。
青州城东入西出有水陆两条大道,一条是与城门相通的陆道,车马行人如织,另一条是沅沧江入城的河道,船只络绎不绝。太一教一行由城门长驱直入,这一番兴师动众,惊扰了青州城的繁华。
从城门而入是外城,城中人流被这帮子不速之客惊得四散避让。太一教众以及附属势力自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水儿嚣张跋扈,闹得沿途鸡飞狗跳,血溅街头。车中白魔依旧闭目养神,神色淡漠,丝毫没有下令约束之意。
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这时赶车人禀道:“白魔大人,天师大人,前方好像有什么人挡住了去路。”白魔闻言望了一眼神色萎靡的巫千雪,淡淡道:“看来他们已然有所警觉。”巫千雪冷冷寂寂倚在那里,有些事总是要来,有些人总是要死。
白魔侧首朝车外问道:“有多少人?”赶车人立在车驾上张望了半晌,最后有些不确定道:“两人……”白魔抬眼疑道:“两人?”因着首尾距离相隔太远,赶车人又踮脚张望一番,奇道:“确实两人无疑,不过他们好像……在当街对骂。”
车厢内顿时安静了好一阵儿,白魔方随意道:“由着他们去处理。”队伍被阻停滞,这些人皆不是什么善茬儿,凶焰顿时熊熊燃烧起来,谁也没想到凶神恶煞的太一教竟被一场街头骂架阻了去路。
街心对骂两人皆已五旬开外,一个是旧衣破衫的糟老头子,脸颊微微浮肿,眼中醉光迷离,他身后是一家小酒肆。另一个是素衣洁净的老妇人,神情肃宁清癯,对着那糟老头儿难掩嫌弃之色,她身后却是一家小茶寮。
酒是荡漾之魂,茶有清宁之神,这当街对门儿杵着酒肆、茶寮的,倒也有些趣味,本身相互间没有什么妨碍,只是这两人却不觉得有趣。老妇人侧立斜睨,叉腰骂道:“你个天杀的老酒鬼!成天摆弄那臭烘烘的黄汤,平白熏坏了我的好茶。”
老酒鬼眯眼腆肚摇摇晃晃来回几步,咧嘴讥笑道:“老茶婆,你怎么不继续神神叨叨,装你清高自持那套把式了。谁稀罕你那寡淡的破茶,饮之无味,忒不痛快,我还没怪你冲淡了我的酒香呢。”
老妇人怒目凌厉一瞪,反唇相讥道:“我的茶怎么了?我的茶清心明目,提神醒脑,饮之灵台无垢,道韵天成,乃是饮中圣品。就你那黄汤一股子浑浊秽辛,毁人神智,乱人性情,是最不入流的东西。”
老酒鬼涨得满脸通红道:“真是好一张老脸,还好意思自封什么狗屁圣品!江湖英雄,唯有酒能与之相配,酒兴豪情,相辅相成,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我的酒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你那茶没劲儿,跟你的人一样没劲。”
老妇人气得横眉倒竖,怒道:“我没劲?好啊你,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你一直念念不忘的不就是碧云那个贱人吗?!我放过你,你去找她,去找她!”老酒鬼目光闪烁怯了怯,又觉面子挂不住,梗着脖子道:“你既然嫌我的酒,将你的茶寮搬走便是,免得两看生厌。”
老妇人顿觉面容一僵,随即又裂了开来,厉声道:“好你个杀千刀的!竟然还想赶我走,什么事儿也要讲个先来后到,这地儿是你要跟着我来的,要搬走也是你搬走!”两人兀自骂骂咧咧不休,浑似没看见旁边戾气腾腾的凶神们,终是引起太一教众生怒。
阴阳鬼、七堂堂主等人冷眼静观,这面前的事儿哪有那么简单。不过有一人却按捺不住冲将出来,他是某个小门派的掌门,平日龟缩一隅作威作福惯了,归附太一教后愈加横行无忌,这时候冲出来确有讨好太一教之嫌。
他雷鸣般喝道:“兀那老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自家事关起门来闹,都给老子滚一边去!”老酒鬼和老妇人齐齐转首怒道:“我们老两口的事,管你什么鸟事?”两人又齐齐怒目相视,质问道:“你干嘛学我?”又齐齐脱口道:“你又学我?”
某掌门瞧着自己被晾在一边,呲牙冷哼一声,叫道:“该死的老东西!本掌门这就送你们回老家!”他提刀奔近向两人劈斩,刀风呼啸卷去,刀势迅猛霸道,竟还颇有两把刷子,并非一味穷横之辈。
老酒鬼和老妇人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即将袭身的危险,兀自骂得火起,还相互拉扯推搡起来。刀锋落下,恍似惊风落雨,利落无阻,眼见着两个老人就要血溅街头,甚至还能听见有人不经意的叹息。
紧接着也不知电石火光间发生了什么,忽听某掌门口绽一声尖利惨叫,身影霍然倒退几步,胸前鲜血淅淅沥沥,手中的刀背洇染血水,而刀刃却雪亮干净。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也未瞧清发生了什么,某掌门却已一招遭受重创。
痛楚令某掌门豁然恢复了理智,不似方才那般鲁莽冲动,他心中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好生懊悔。两个老家伙拉扯之间,扬起的衣袖蕴含着两股既排斥又交融的怪力,直接将他的刀势撞得逆转而回,瞬息击碎了自己的胸骨。
太一教内势力派别杂多,多是静观其变,不愿做那出头鸟。自有人扶着某掌门退下后,阳魁堂堂主朱烈火上前打破平静,抱拳道:“见过酒圣、茶圣,不知贤伉俪何时下了灵丘山,履及这青州红尘来了?”
老酒鬼和老妇人收敛了继续纠缠的架势,后者淡淡道:“你倒是个知情识礼的,不似有些人好没礼数,管起我家闲事来了。我和我家老酒鬼在灵丘山上待久了,不免静极思动,也想尝一尝世间的烟火气。”
原来这两人竟是灵丘七圣当中的酒圣和茶圣,也是其中唯一的一对夫妻。两人一个嗜酒如狂,一个爱茶如命,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只是七圣清高孤傲,因生难觅知音之憾,遂隐居灵丘,以避世人,难怪在场少有人识得,却不知他两位为何会在青州城开起了酒肆、茶寮。
朱烈火自然知道茶圣言中敷衍,还是微笑道:“两位真是好雅兴,若非今日要事缠身,定要向两位讨一杯佳饮。”酒圣、茶圣当街露出淡淡的笑意,并未有让道的意思。朱烈火依旧保持冷静,问道:“两位这是何意?”
酒圣似笑非笑道:“我们一个卖酒,一个卖茶,你却只讨一杯,到底是要酒还是要茶?”茶圣即刻冷淡道:“别想临阵改口,今天有我无他,你也只能讨上一杯,甭想两头讨好。你可要掂量清楚了,是要茶还是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