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舞苍冥,舒胸臆、激荡衷肠。生狷狂、光寒九州,正气浩荡。纵横千里断寇首,为君锈剑染血霜。夜长歌、情豪酒烈,卧莽荒。
兰心倦,傲骨伤。英雄短,青锋藏。任侠孤心绝,白发凭杖。往昔峥嵘难尺量,南山篱笆暮苍苍。剑蒙尘、朽容愁改,豪气僵。
楚寒心,蓬莱震部长老,嗜剑,号鬼魔,意为“冤魂恶鬼者”。俗话说人死灯灭,魂魄易散,然少有执念蒂固者而化鬼。楚寒心恰恰于剑一生执着,除此之外皆为旁骛,痴迷如鬼,是一位最纯粹的剑客。他此生惟愿“光寒九州”,也不愿一日“青锋藏”。
他身量高阔如巨阙,鼻梁挺拔如纯钧,眉峰险刻如鱼肠,目光冷肃如湛卢,浑身厉煞如胜邪,他黑衣如剑,长发如剑,呼吸如剑,他耳如剑,齿如剑,指如剑。与其说他是这世上最像剑的人,还不如说是最像人的剑。
世上称剑客者不知凡几,却无一人能够比楚寒心更加虔诚。即便是天地二尊亦或雪鸿和木青龙,他们长于剑却非限于剑,其实力之莫测盖因平生涉猎广博,万法归宗。楚寒心一生爱剑,痴剑,悟剑,甚至厌弃其他武学之道,最终由一条窄道硬是开辟了一片天地。
面对这样的剑客,太一教主张兰亭静立叶端,萧萧肃肃,如群山巍峨间的秀峰,有卓绝之霸道,亦有不群之毓秀。他公子的翩翩之态尽被不容谛视的锋芒所掩,嘉树玉质散发着幽寂清冷的光华。
九幽峰上,上千人的死亡和鲜血蒸蔚着一团血煞之气,猛烈的血腥气充斥诸峰。楚寒心和张兰亭冷眼静对,出鞘的青锋如长鲸吸水,贪婪地狂吸弥漫的血气,自身倍添杀戮气势。两人皆以剑为引,争夺九幽战场的杀意,不住壮大己身。
剑锋相杀便在瞬间,可楚寒心忽然想起什么,稍稍克制手中长剑的跃跃欲试,淡淡开口道:“你本是我族天尊之子,地位尊崇,我们在此自相残杀,平白便宜了中土人。我问你,可愿就此罢手,共襄大业?”
张兰亭面色冷峭,对其所言毫无惊意,讥嘲道:“大业?什么大业?自取灭亡的大业吗?本座不管你口中的天尊是谁,我与蓬莱毫无瓜葛。中土是本座的,岂容尔等宵小毁损,真是找死!”实则他心中另有愠怒,小时弃之不顾,如今却想追亲捉故,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楚寒心早料到劝解无功,遂没了认真之意,又敷衍道:“中土与你我有祖宗之仇,你是蓬莱后人,怎能数典忘祖?”张兰亭听出他的敷衍语气,奇怪之余,也随意道:“此仇与本座何干?如你们蓬莱这等碧海一隅,还是安分点得好。”
两人就此无话,寂静处陡生雷霆,他们聚势互斩三剑,纯以自身修为、剑势和剑威掂量对方的真章。剑气杂合着血气,于剑刃相交处化作风暴之穴,狂岚过境,万物惨淡。上见两人衣衫猎猎,下见断枝碎叶满地,剑威之盛压得脚下大片林木波浪般向两边倾伏。
此番未见强弱,两人身影分开落在倾斜的树干上,周围林木的葱郁经此毁折显得有些暗沉。张兰亭始一站定身形,手腕转动,手中剑沿着轨迹画了一个圆,凭空产生一个气流漩涡,周围的树叶纷纷飞向那个漩涡,组成一面盾牌。
他持剑似仙人指路往中心一送,剑上沛然的力量如同薪火相传,万千树叶被灌入剑的意志,瞬间狂风乱雪般暴散射出,霎时漫天皆是剑影。楚寒心骤觉天地一寒,着眼处皆是无数碧绿锋芒射来,破空之声重重叠叠,其声势之浩大,煞是动人心魄。
楚寒心渊渟岳峙,对满天的杀机不屑一顾,兀自手握铁剑横空一震。一道剑威从铁剑中迸射,如同经神灵之手招拂,漫天剑影化成碧雨缤纷坠落,来势汹汹的碧叶杀机瞬间偃旗息鼓,然而楚寒心却未放松警惕,盯着仍有孑然一叶穿过剑威。
那一叶恰是张兰亭剑尖所指,凝聚了这一剑的精华,与众迥然,格外凌厉,竟破开了楚寒心横剑的防御。楚寒心面色静宁,对这“漏网之鱼”熟视无睹,张兰亭无暇深究他的心意,手中剑已然化作一道长虹紧随而至。
若是运用得法,一针一线,一花一草,甚至三岁稚子,亦能杀死武道宗师。那唯一剩下的破空一叶正是寄托此用,然而它终究没能越过那柄铁剑,因为铁剑随即荡出了第二道剑威。恰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携带张兰亭剑道意志的树叶终是被消磨了光彩,落入凡尘。
碧叶方落,剑风呼啸,张兰亭持剑后发先至,如是箭已离弦,颇有破釜沉舟之势。奇怪的是,楚寒心横剑依旧,似是来不及变招应对。正在此刻,铁剑的第三道剑威汹涌卷出,张兰亭首当其冲,飞身迎击,长剑雷雨般轰散了这道剑威。
张兰亭虽然不惧剑威,但是却让楚寒心得到回旋的余地,其招式用老之际陡变新招。此番张兰亭出招玄妙无端,然楚寒心一剑化三威犹有过之,正如曲中阳关三叠,辽阔而绵长,可是当时却无人有缘亲见这般的剑斗。
两人疾风骤雨连过二十几招,身影驰骋所向,剑气纵横捭阖,参天古木纷纷断折倒地,四野俱惊。两人破坏的范围逐迅速扩大,张目所见皆是一塌糊涂,倒是山坳中草木气味愈浓,充盈在鼻端。
两人这一番激烈剑斗之后,乍分不过须臾,张兰亭趁隙稍稍思虑,然后手中剑光复起,如千山万壑起势,清流蜿蜒而出,最终化成奔腾急湍。这一招“清流急湍”的要旨在于聚循序渐进的势于片刻间,既有高屋建瓴之妙,又有层峦叠嶂之雄。
楚寒心也不由暗赞一声,随即以类似千斤坠的功夫压弯脚下斜木,整个人的重心骤然下移。他双膝微曲,执剑柄居下,挑剑尖于上,他与剑以及斜木瞬间已呈满弓之状。蓄力聚势到极致处,身影化箭骤射张兰亭,势如鹰击长空。
又是一番惊险起落,铮然之声短促而刺耳,胜负依旧难分。张兰亭待此招式微之际,剑锋横掠,形成呼应勾角之势,剑华翔而不落,不知将斩向何处,随意变化,令人无法揣度。剑行之道有千万条,随时因剑主之意改弦易辙,以此纵览全局,恰如此招之名“映带左右”。
楚寒心明白若是判断失误,便会顾此失彼,承受所有的杀机。换作旁人做对手,他自然能够一剑破之,可是这一招让张兰亭施展出来,既见羚羊挂角的缥缈,又见雷霆万钧的力道,当是妙之毫巅。
楚寒心瞬息有了计较,他的身影忽然拔地而起,掠至张兰亭头顶丈余,再于半空急折转下,一剑迅疾击在张兰亭的剑脊之上。这由上击下的一剑,犹似流星坠地,携最强之势又避重就轻,于横剑最弱之处奋力一击。
张兰亭脸色陡地一沉,惟觉这一剑之威猛难挡,手中剑不由一颤。他眸光一凝,顺势引剑一荡,去剑飘逸如风,化解了楚寒心猛烈攻势的余力,随即使出一招“流觞曲水”,剑锋奔斩八方。
楚寒心借剑上反弹之力,复又向上腾空几丈,整个身躯脚上头下,扑杀迅猛。他瞧着张兰亭忽然施展一记极为繁杂的招式,令人眼花缭乱,然每一式是实非虚。他眼界极高,一眼便洞察张兰亭的意图,他这是以实为虚,惑人误心,其中必定藏有一式绝杀。
曲水环绕往复,可是谁执流觞?楚寒心身悬于空,只得握剑施展妙招,又是一阵迅疾的剑斗。一人仰天,一人俯地,剑华缭绕其间,此奇也是当世少见。楚寒心终归是不占地利,张兰亭趁其身法凝滞之时,觑得空隙,蘧然一剑越过铁剑身畔,直刺楚寒心的胸膛。
这由下击上的一剑,宛如大鲲化鹏,踌躇满志之后是直抒胸臆的畅快,只见扶摇直击,势不可挡。楚寒心脸色微变,剑尖锥心的寒意是如此的清晰。情急之下,空气中猛然传出真气激荡的闷响,他的身躯硬是凌空侧移了几分。与此同时,他持剑横格,堪堪将张兰亭的剑撞开几分。
那势在必得的一剑最终只是划破了楚寒心的衣衫,但是楚寒心却又是心悸又是懊恼。张兰亭也不见失望之色,若是楚寒心真是这般好杀,他又何必如此严阵以待,定要大大鄙视一番自己的眼光。
此时他又思一计,不再急于频使杀招,而是重复施展一招“一觞一咏”,攻楚寒心必降之径。这一招旨在抗衡,而非绝杀,如是文人墨客借酒咏唱,“觞”“咏”转换但凭心意,施展出来颇为畅快。
楚寒心每一次降落,皆被张兰亭这一招封住去路,逼得他不得不借力腾空,久久不能落地。张兰亭的毒辣心思,他再是清楚不过,若是久凌虚空,如此反复借力所耗内息甚大,而且空中难比地面自如,以致破绽易生。
张兰亭“曲水流觞”那一剑虽未伤到他,但也大大损了他的颜面,此时又被逼如鸟影,架在空中,顿感屈辱。楚寒心忽然心生一法,其身影几番飘举之后,他故意露出一个格外明显的破绽。张兰亭一眼瞧出此举不合常理,因着这一瞬的迟疑,出剑不免凝了半息。
楚寒心深知张兰亭之所以不施杀招,就是为了以天衣无缝的攻击困住自己,只待他露出破绽。他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竟令张兰亭露出一丝破绽,他等的就是这昙花一现的机会,铁剑刹那间连飞三道剑芒。
张兰亭不由微微皱眉,挥剑一招“游目骋怀”,剑风猛烈,卷向那三道剑芒,然后剑势不颓直击楚寒心。楚寒心再也不似方才那般骑虎难下,持剑毅然直刺,剑尖对剑尖,力道化为一条直线沿着剑脊激荡。张兰亭暗叹良机已失,果见他趁机受力倒飞落地,脱离了窘境。
楚寒心怒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将他逼得这般狼狈。他浑身阴沉沉的,一股炽烈的杀意直冲霄汉,山林因之充满寒意,脚下的草木枯萎一片,他脸上的神情也好似被寒意冻住,唯有一双眼睛射出冰焰一般的光。
九幽峰上的血气复又渐盛,楚寒心深知二十位族人个个心存死志,此刻必定正浴血奋战。他握剑刺入空中,峰上的血气似是化龙探下云端,俯冲附在他的铁剑之上,继而剑身透出一股惊心煞力,张兰亭竟一时争不过他,与方才引气聚势可谓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