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龙轻声叹道:“老夫只希望他能去九幽山。”阎帝生眸光微动,漠然道:“雪鸿的实力本与地长老不分轩轾,可如今他已断一臂,难至巅峰,败亡是迟早的事。你虽强,却非本尊之敌,难免也要将性命交代于此。若他能及时赶至,你们倒还有一线生机。”
他语气平淡而笃定,轻易置喙雪鸿和木青龙的生死,中土人士若闻当觉儿戏,但是木青龙知道他非是狂悖,而是来源于强者的自信。他温和笑道:“当年他与小弟失散,心结深埋十几年,我希望他这回不要再重蹈覆辙。”
阎帝生脸色有异,微嘲道:“你与雪鸿本是我族最忌惮的人,他驰援陵阳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堂堂龙门掌门竟这般感情用事,看来本尊是高看你了。”木青龙确定阎帝生乃爱徒之父后,又见他如此戏谑其子的处境,心中不免愠怒,一字一顿道:“因为他是我的徒儿。”
木青龙的心境越发平和淡泊,而阎帝生的心湖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嘶吼,那是他的孩子,怎能容许让别人夺了去?他的身躯依然巍峨如山岳,脸上神情还是少见波澜,但是有些东西正悄然变化。
那大汉先是被春紫真和雪鸿之战所惊,后又奇于阎帝生和木青龙之间的过招,一招一式恍似神仙法术。他骤见从木青龙的袖中纵出一剑,犹似一头浑身燃烧白色火焰的狂兽,空气随即为之一颤。
雪焱奔斩,剑身肆虐着一层气浪,遇风而动,动而愈厉,剑下丈内皆是沸腾的剑气。阎帝生面无表情,腰畔长剑徐徐出鞘,他周围的时空恍惚扭曲了一般,那剑的不疾不徐同雪焱的迅猛威赫截然不同。
阎帝生的剑是集市上一两银子一柄的普通铁剑,他的剑法亦毫无神妙可言,一横一竖,直来直往。那铁剑却如一匹野马,驰骋在剑气的草原上,马蹄所至,草分气离。木青龙看着丈内的剑气尽皆落花流水,雪焱骤凝剑势,与那柄铁剑击实。
天地猝然一静,所有的声音、呼吸、目光、力量、剑气都凝聚在两柄交错的剑上。阎帝生和木青龙相互盯着彼此,那目光宛如飞射的锋刃。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三丈内飞扬的尘土,皆于虚空静止。
先是剑意流泻如注,渐渐波澜壮阔,最后六合八荒都是汪洋肆意。两种剑意漫漫茫茫,杂糅吞噬,霄云也为之变幻莫测。剑意盛到极处,剑势陡然冲破汪洋,直击云天,势之高,久仰不见其尽,势之雄,登高不见其阔。
剑意、剑势较为玄虚,剑气一物却能清晰感之。两剑相接之处,乍然迸射遒劲的剑气,连绵不绝。只见好一幅豪雄奔腾的画卷,剑气生生灭灭,不绝不息,如同火山爆发,以不可逆转之势斩灭周遭一切。两人脚下兀现一片沙地,云家大宅残存的痕迹因此飞灰烟灭。
春紫真和雪鸿被这一剑之威所惊,不由放慢了攻势,暗中打量那边的情形,那两人战斗比他俩凶险更甚。云峥自知这种层级的战斗非是他所能参与,只得静静守在远处,暗自为雪鸿和木青龙担忧,至于扫清叛徒余孽,他已无暇顾及,只能寄希望于云泽。
阎帝生和木青龙这一剑之非同凡响,将人类制造的物什尽皆化为漫漫细沙,不知若有人闯入两人剑围之内,是否也会被斩成沙泥?剑斗持续进行,两道身影在剑气之海中飘移,他们虽然被剑气淹没,却能保障自身毫发无损。
龙门修剑修的就是虚无剑气,木青龙对此自然得心应手,他如鱼得水,畅游其中,雪焱四斩势不可挡。阎帝生除了手中铁剑,浑身上下无一丝剑的气息,但见他落落一身,闲庭信步,却是万剑不侵,足见通玄入圣,万法归一。
两道身影飘动,团团剑气随之奔腾卷向前方,所经之处唯留一片荒芜的黄沙。两人气浪狂飙,黄沙一阵一阵被刮上天空,四散飘落于陵阳城各个角落。城中人仰头望见天穹泛黄,降下沙雨,恍觉老天爷发怒降罪,不免惶恐不安。
后两人剑斗至大宅一处湖泊之上,剑气斩起滔天巨浪,随即升腾茫茫白雾,两人身陷其中,身影模糊不清,只闻低沉的剑声传出。水汽腾空化而为云,驱赶沙尘,又淅淅沥沥降下雨水,洗去空中悬浮的尘土,人们窃以为老天爷又回心转意。
又见两人破雾而出,掠至他处,那池湖水竟被蒸发过半,湖泊周围的地面皆是被水滴射出的孔洞。黄沙复起,弥散在陵阳城中,遮天蔽日,天地为之昏沉,人心惶惶,已有不少人开始携家带口向城外逃去。
阎帝生忽道:“听闻龙门的悟道之剑是修剑的精髓,若你的剑仅限于这般水准,那么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言毕,他浑身骤然一静,漫天的剑气消失过半,只剩下木青龙的龙门剑气。他人立天地,铁剑横空,龙门剑气古怪地融入铁剑之中。
龙门经典《剑经》主修化气为剑,却又另辟悟道之剑的蹊径,以悟剑道至理,因此悟道之剑在龙门修剑一途拥有特殊的地位。张元宗曾以寂照超越龙门剑气,那么他的师父理应如此。在阎帝生看来,若是雪焱的实力仅限于此,那么木青龙已然江郎才尽。
木青龙震惊地看着龙门剑气融入阎帝生的铁剑中,这个人的武学修为超乎想象,他掌握规则甚至制定规则,对龙门剑气予取予求。他不知道龙门祖师在千年前是如何击败蓬莱强敌,但面前的阎帝生不是他所能胜之的。
木青龙双眼乍阖一瞬,他右手松开雪焱,剑柄没入袖口,袖外全是剑锋。他骈指轻靠剑身,雪焱与剑指契合,并未失去控制。阎帝生忽觉雪焱剑发生了某种变化,他自认洞察幽微,却一时拿不准此剑的变化。
龙门剑气被阎帝生控制,但是木青龙并未太过在意。阎帝生不由露出淡淡的微笑,他也想看看木青龙还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木青龙一运剑出招,阎帝生便明白了那种变化是什么,雪焱竟变成了一道龙门剑气。
木青龙淡淡道:“老夫没有宗儿的天赋异禀,这一辈子的修行全在龙门剑气。我相信三千大道,殊途同归,任何一件事只要做到极致,皆能超凡入圣,得归无上大道。何况气乃万物之本,近道更易。”
漫天剑气消弭,唯剩雪焱独领风骚,阎帝生欲以道境影响之,却收效甚微。与其说雪焱变成了一道龙门剑气,不如说是一道洗净剑性的气。气于天地,不生不灭,万古长存,木青龙以龙门剑气超越自身,持剑入道。
阎帝生身合天地,铁剑伴道而成,泰山鸿毛不过一瞬,木青龙六识共寂,雪焱已无常形,更无常势。道息玄虚奥妙,就此弥散开去,春紫真和雪鸿受到波及,脸色瞬息变化,竟默契地止武息戈,远远静观两人的对决。
那大汉努力伸长脖子张望,观春紫真和雪鸿的架势,这必是惊天动地的较量。他暗中偷看久了,也渐渐开阔了胸怀,提高了眼界,暗思接下来会是如何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场景。铁剑和雪焱在诸人的目光中相遇,可是整个过程却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惊世骇俗的异象,没有声势浩大的动静,大汉微微有些失望。他忽然瞧见那位年轻公子如离弦之箭往他这个方向飞驰,当他从他身畔掠过之时,他探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向远处奔逃。
两人逃至远处人群方止,骇得人群骤然避开。大汉不知发生什么,却也不敢找他理论一二,那手御剑术他可是记忆犹新。只见年轻公子忧虑地望着云家大宅方向,他也陪着他一道张首打量。
大宅一片寂静,忽然一阵清风徐徐,大汉愕然地瞧清他方才赖以藏身的残垣断壁静静化为一地齑粉,若是他还在那里,只怕也会形神俱灭。大汉冷汗涔涔,片刻间浑身湿透,不免一阵后怕。他想要感谢年轻公子救他一命,可是他满心恐惧,张口半晌无音。
云峥自知与那四人有云泥之别,不可能像春紫真和雪鸿那般身临其境,幸亏他见机得早,否则非死即残。春紫真和雪鸿安然无恙,也只有他们有资格体会以道战道的奥妙,眼前异象纷呈,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们竭力压制纷杂的念头和躁动的气脉,唯恐走火入魔。
铁剑和雪焱乍然分开,木青龙嘴角血流如注,阎帝生冷漠道:“你败了。”木青龙终于体会到阎帝生的可怕,他在武学一途打破天地桎梏,已然身与道齐。道者,玄也,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入道,我也入道,但是道途尽头谁立绝巅,就看你入道的深浅。
阎帝生的深浅无可探究,木青龙只觉当世无人是其敌手,他无奈叹息道:“竟是你这样的人物要毁灭苍生,真是可悲。”阎帝生毫无感情道:“他曾在天池以道力击伤我族长老,令其药石罔效,今日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故而此怨两清。本尊给你尊严,你自戕了事吧。”
木青龙抡袖擦了擦嘴角的血水,他挺身握剑,剑胆琴心,微笑道:“战死你手,方有尊严。”阎帝生默然举剑,雪鸿虽瞧不出木青龙的具体伤势,但他知晓道战无轻伤,于是持剑欲助木青龙。
春紫真岂会让他如愿?昆吾死死封锁其前,真是“去时雪满天山路”。春紫真心中暗喜,阎帝生果然没有令她失望,待他杀了木青龙,那么雪鸿也只有死路一条,除了这两个大患,蓬莱大业可期。
春紫真旨在拦住雪鸿,不在杀敌,因此她出剑越发游刃有余,雪鸿竟一时脱不了身。木青龙虽受重伤,但并非毫无招架之力,他挥剑力战阎帝生,显得颇为悍勇,然他处境糟糕透顶,身体里的伤势愈发沉重。
大局已定,阎帝生势如破竹,若非念在木青龙是张元宗的师父,不愿让他死得难堪,那柄黯淡的雪焱岂能保他一二?木青龙感觉身躯里有一个无底深渊正吞噬他的生命元气,他有些遗憾不能再见他的一对徒儿。
“张元宗在此!谁敢伤我师父!”陡然一声清啸响彻陵阳城,阎帝生抬眼望见一道青影正沿着屋脊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