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一问一答皆坦然无碍,春紫真知道雪鸿的所知所为,完全没有隐瞒自家身份的意思。雪鸿闻言惊诧眼前老妪竟是蓬莱至尊之一,随即明白擒拿云峥何须出动蓬莱地尊,想来己方一厢情愿地筹谋反击,对方又何尝不是将计就计。
雪鸿试探道:“阁下虽然不凡,但是孤身独剑,不觉以身犯险吗?”春紫真瞥了一眼雪鸿身后平淡的木青龙,瞬间又收回目光,有恃无恐道:“该来的,若来了,万事皆休,若不来,也不一定就是犯险。”
雪鸿虽然不是十分明白其意,但也大概猜出春紫真确实在等人来。想她堂堂蓬莱地尊,值得她等却又无法掌握行踪的,还能有谁?雪鸿脸色微变,对木青龙使了一个万事小心的眼神,然后临风挥剑,剑气莽莽如荒龙,透着一股子肃杀的味道。
春紫真和雪鸿齐齐化为两道虚影,从南北两楼飞向彼此,在幽池的上空狭路相逢。两人身影不停地乍分乍合,盖因速度委实过快,残影未消,新影又起,恍似有几十道身影于虚空混斗,月光碎乱,洒得一池冷霜。
剑斗之声,初时如琴弦崩断,铮然鸣响,渐渐似金戈铁马度雄关,振奋于飞,到后来是漫天雷霆不绝,天威浩荡。远处的云家子弟或仆从闻之,既惊且惧,满心惶惑,两股战战,几欲逃走。
剑斗之气,如清风荡于林间山野,无处不在,又如万千箭簇离弦齐发,凶相毕露,又如剑仙御剑纵横三山五岳,威不可挡。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幽池四周的建筑被剑气所斩,脆弱如纸糊,纷纷坍塌成废墟。
木青龙不得已只得飞身落在幽池外围,他双手静束身前,整个人安静地如同石塑,他貌似全神贯注盯着场中两人,实则灵识四放,监察周围的动静。鱼莲心和云峥一边出剑化解袭来的剑气,一边退避到更远处,至于其他人畏惧鱼池之祸,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当世剑客最巅峰的对决,少有人能够看清他们的招式,瞧见的是一团璀璨的光影,听见的是惊雷般的剑声。幽池周围被夷为平地,成为两位绝世剑客独有的幽池世界,鱼莲心恨恨地盯着远处的木青龙站在幽池世界的边缘,漫漫剑气于他身前消弭。
看客或许是雾里看花,但是对于当局的两人来说,彼此的一招一式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所处世界的时间流速仿佛同外界不一致,他们沉浸在幽池世界里,从心而发,剑来剑往,意气交织。场中重复上演着,攻势盛极而衰,复又否极泰来,生生灭灭,仿若一场轮回。
春紫真息剑已久,因为她几乎遇不到值得拔剑的敌人。从蓬莱入中土时久,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自出手。面对她曾评勉强入眼的雪鸿,中土的传奇人物,她没有半点的忌惮,平静的表面下是隐隐的炽烈。
春紫真打心底明白,蓬莱千年大业绝非仅凭赳赳武夫之力所能完成,她这位蓬莱最忠诚的卫道士不该如此草率,与人逞强斗狠,但是旗鼓相当的对手是难得的,她的剑业已几十年未露锋芒。
自湛卢被用来布阵,卫承景便另送了雪鸿一柄自己铸造的剑,藏剑阁阁主亲铸的剑自然非是凡品,于雪鸿手中大放神威。然而昆吾虽是石剑,却坚逾玄铁,两指剑芒更是神妙无方,剑斗中不见丝毫损伤。
雪鸿渐渐察觉春紫真的剑道与旁人隐有不同,这种不同非入剑道玄境者无法得窥。谁看春紫真都会承认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道宗师,一般剑客修剑,剑势、剑意、剑气的核心是剑,但是雪鸿却觉得她是一个例外。
春紫真瞧出雪鸿的疑惑,暗道他果然不愧是中土最巅峰的剑客,识微知著,深知剑理。她转而又鄙夷道:“中土武道衰微如斯,着眼徒有其表,不着本质,难道以剑对敌,便是剑法,便是剑道,便是剑客吗?”
雪鸿脑中轰然作响,仿佛面前的迷雾被一双巨手拨开,随即弄清了春紫真剑道迥异的真相。春紫真修的根本就不是剑道,而是人道,她修的是自己的势,自己的意,自己的气,她凌驾于昆吾之上。
剑客向往的人剑合一,其实是人把自己修成一柄剑,方能人剑想通,剑随心意,随的不过是一颗剑心。昆吾绝对是当世绝无仅有的一柄奇剑,天生衍生两指剑芒,就算是垂髫小儿持之也能以剑气杀人,但春紫真与昆吾却没有任何想通之处。
昆吾乃剑中至强,若要修到与之人剑合一,天赋、实力和契机缺一不可,然而春紫真却把自己修成一个比剑强的人。传言宗师修剑,修到最后视剑如无物,出剑便是合道,无剑无招。春紫真一开始就修的不是剑,昆吾是剑非剑,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别具威力。
雪鸿深明其理后,愈加佩服蓬莱人物卓绝,不寻先贤辙印,远胜中土。面对春紫真这样一个震古烁今的高手,他这些年修的剑心澄澈,锋芒尽敛,一朝回到几十年前,意气风发,剑压江湖。身临其境,方知春紫真与众不同的绝世风采。
她的势威压万古,霸道乾坤,她的意凤鸣九霄,唯我独尊,她的气纵横捭阖,气吞万里,昆吾成为她的奴隶,她的附庸。她以大毅力大智慧另辟蹊径,以人道驭剑道,成为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峰,无人可以攀援。
春紫真是一尊强敌,但是压不住雪鸿挥斥方遒,前者是高峰,后者就是峰巅日照不化的白雪。两人须臾间剑斗几百招,斗得难解难分,春紫真越战越勇,霸道气势越涨越高,即使久攻不下,她也拥有必胜的信心,这种信心来自骨子里流传的理所当然。
雪鸿是一个纯粹的剑客,他一生丰富多彩,历经变故,终是洗尽铅华,成就无上剑道。他有当年一剑西来的气势,出招如羚羊挂角,在春紫真苍穹倾覆般的剑压下来去自如,如是异峰绝立。
两道身影乍然分离,复又交手时却不似方才电石火光,旁人终于可以看清他们的出招,然而此刻才是最危险的时候。以快攻快,重在剑术的精妙、身法的速度和灵识的敏捷,貌似危险,实则宗师高手之间相差不大。
然而,一旦宗师高手以慢攻慢,比的就是境界的高低、内息的深厚和心境的圆满。这时双方各自犹似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谁若不慎出现一丝破绽,便会被对方趁虚而入,整个世界因此坍塌,落个非死即伤的结局。
木青龙紧张地盯着两人生死相斗,雪焱于袖口时隐时现,他时刻准备着出剑杀敌。现在不是顾惜剑客自尊的时候,愚蠢地论什么公平决战,蓬莱致力于颠覆中土,面对春紫真这样可怕的敌人,联手杀之才是首要选择。
幽池废墟持续被剑气一遍一遍肆虐,已然看不见往昔的痕迹。春紫真的人道,雪鸿的剑道,孰强孰弱一时难见分晓。虽然春紫真是人道驭剑道,但三千大道皆殊途同归,道道相论,不过此消彼长,没有定数。
两人所处之地剑气如浪如潮,尘土、水滴、木屑漂浮在空中,两人周身显露异象,雪鸿笼罩在一柄巨剑虚影之中,剑威镇压四方,春紫真周身显露一个巍峨的人影,如一尊巨灵神将,两人皆以气化形,武道已臻通玄之境。
是剑斩人,还是人驭剑,一时难下定论。两人持剑相斗,直如非人交战,非常恰当地诠释了什么叫做毁天灭地之威。两道身影终是飘离幽池,在月下飘荡来去,所经之处皆是一片乱象。
春紫真闪身躲开斩来的一剑,身后一座假山应剑碎成一堆,雪鸿拔地而起避开横贯的一剑,旁边一排回廊断柱倾塌。有凉亭被一脚踩倒,有楼阁被削去大半,有院墙成为一地碎砖,有水榭倒转栽入湖中,只见玉树断折,芳草成屑,只见石径碎裂,残壁断垣。
整个云家大宅成为春紫真和雪鸿驰骋的战场,昔日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皆在旦夕之间化为尘土。所有的云家子弟和仆从都逃离了此地,附近住户听见响动缩在屋中不敢外出,云家大宅人去楼空,只剩木青龙等三人追着两人行迹。
这一战耗时极久,直到双月西落,东方浮白,这时候春紫真因天光方知时日,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她信手挥出一剑,同雪鸿的长剑击实,剑芒绞杀在一起,与此同时她突地运功振剑,昆吾剑芒中漂浮的星砂顿时脱离射出,宛如一蓬星火飞驰。
雪鸿惊诧昆吾竟然藏有这样一记奇招,像春紫真这样的高手,摘叶飞花也信手拈来,这哪是什么星砂激射,纯粹是一团剑锋攒杀而至。他挥起左袖带起一片狂风刮过,袖影幢幢,如同铜墙铁壁,意图将星砂带飞,上一刻砂袖相交,下一刻砂隐袖落。
雪鸿脸色陡然一变,雪袖上出现几个肉眼难辨的细孔,那星砂竟同花家天罗针一般,专破护身真气。虽然他凭着深厚功力击落大半,但依旧有几粒星砂顽强地射入他左臂的经脉中,然后随着血液沿臂上移,星砂蕴含的剑气一寸寸斩毁经脉。
雪鸿猛斩几剑,逼开春紫真,然后一边飞退一边出手截脉,然而令雪鸿震惊的是,星砂并未因此而止,依旧迅速地移动,沿路经脉皆毁,可以预见星砂稍后便会攻入心脏,剑气定会斩断心脉,到时候必死无疑。
春紫真冷漠地望着雪鸿,他确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是敌我有别,也顾不得歹毒与否,只得置他于死地。她手握昆吾不给雪鸿喘息的机会,剑剑皆是杀招,雪鸿硬是守着方寸不乱,全力防守之余终是咬牙下了决心。
他猛然掷剑脱手,长剑化作一道长虹射出,此剑悍然挡住春紫真一瞬。雪鸿运掌如剑将左臂生生斩下,鲜血泉涌喷溅,他神色平淡,硬是未吭一声,冷静地骈指点穴止血,仿佛所斩不是自家手臂。这种壮士断腕,却面不改色的气魄,当真令人既敬且佩。
雪鸿突然自断左臂,惊得木青龙和云峥皆是措手不及,脸色蘧然大变。本来木青龙见到雪鸿后退截脉时,虽不知其故,却已然握住雪焱,决定出剑襄助。可万万没想到未待他驰援奔近,便发生了这始料不及的一幕。阵前断臂,何其悲痛!
然而,木青龙飞驰的身影于半途戛然而止,唯见他横剑封锁胸前虚空,盯着拦在前方的那道身影。此人出现得突兀而毫无预兆,即便木青龙大半心思落在战局,但他余下心思对此人气息竟一无所觉,毋庸置疑,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此人忽然轻叹一声,已成废墟的云家大宅飘荡着这唯一的叹息,好似惋惜,又似无奈,最后才觉毫无感情。他睥睨道:“本不想同你动手,只要你一直不出剑,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