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张元宗复又履至张听柏的住处,先是重复同样的问题,问道:“是谁杀了他们?”张听柏依旧保持沉默,只顾低首摆弄铜钱,自从被困火焰岛之日起,他未曾发过一言。张元宗忽然轻叹一声,悠悠道:“沉默有时候也能代表答案,所以我愈加肯定是他杀了他们。”
张听柏的手僵在半空,铜钱从指间滑落,砸在桌面响起清脆的声音。他抬首盯着云淡风轻的张元宗,他惊诧于他的聪明,也惊诧于他的淡漠。张元宗从张听柏的举止得到肯定答案,貌似平静却早已起了波澜,曾经很可能有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他本欲调侃两句,结果却只能维持最简单的微笑,故作轻松道:“没想到他也在西域,却不敢与我相认。”张听柏茫然地挥手收了铜钱,定定失神片刻,终于吐出登岛后的第一句话,他索然道:“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小妹的在天之灵根本不希望你们相认。”
忽然提及娘亲张素琼,张元宗心口隐隐一痛,再难保持心平气和,他掷地有声道:“当你们弄得中土天翻地覆,他却还不知道我们死在哪个角落吗?您一直疼爱娘亲,记得她许多的事情,记得她说过的话,可唯独忘了她要的是天下太平!”
张听柏脸上神情似哭似笑,突然悲声嚎哭起来,一时涕泗横流,令人不忍卒视,他恸声怨怒道:“我不管什么天下太平,我只知道小妹死得太不值了,她本不该就那么轻易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我不配……”
张听柏最后泣不成声,他虽堪堪五旬年纪,但因长年自责自怨业已苍老如耄耋,这一哭将起来委实有些难看。张元宗为他与娘亲的兄妹情深所感动,声音渐渐平和了许多,久久方道:“娘亲九泉之下只会愤怒你们的所作所为。”
张听柏霍然抬头,情绪激动道:“中土存亡与否,我本就不放在心上,我疼爱小妹是私情,我为她迁怒中土也是私情,你以为我会为这些虚言妄语就幡然醒悟吗!”张元宗为他的执拗所惊,哀声道:“娘亲用生命保住我们兄弟俩,难道您就忍心?”
张听柏有些茫然无措,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小妹握剑自戕的场景,是困扰他二十几年的梦魇,他一直逃避着不敢深想。张元宗最后平和道:“你们已经开始攻打太一教和囚龙寺,中土与蓬莱的生死之战已然不可避免。您是我的亲人,我希望您能够从此置身事外。”
张听柏怔怔望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他与他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他没有辜负小妹活成了她期望的模样。难道他忍心眼睁睁看着蓬莱毁掉小妹的心愿吗?可小妹绝对想不到她的孩子有一日会成为中土的守护者。张听柏整理悲情,平复心绪,反问道:“你为何不置身事外呢?”
张元宗温和微笑,吐露了一个惊人事实,道:“我想你们一直都知道我和小弟的行踪,只有简叔被蒙在鼓里。你们伺机而动,等待着我成为龙门传人,等待着小弟成为太一教主,等待我们届时认祖归宗,于蓬莱大业定会大有裨益。”
张听柏双目一凝,内心顿觉悚然,他竟能脱身局外洞察幽微,果然不愧是那人与小妹的后人。他神色变化不定,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道:“你既然有此猜测,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你们两兄弟,一个入了龙门,一个入了太一教,其中的机缘巧合,不过是事在人为。”
张元宗沉默了很久时间,幼时遭受的苦难,他本没有一丝介怀,他和小弟今日之成就足以抵免往日的悲楚,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他怎么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落寞,忽而哂笑道:“你们定然没想到,我们兄弟俩会偏离你们预想的道路。”
张听柏无奈认同道:“不错,若有这两大正邪魁首势力为用,中土瓦解只在旦夕之间,可惜事与愿违。”张元宗摇头道:“你们错了,就算没有龙门和太一教,就真得能瓦解中土吗?天下好似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但实际上天下一直在天下人的手里。”
张听柏不禁失笑,有些讥讽道:“天下芸芸庸庸碌碌,全是自私自利之徒,他们到覆灭的那一刻也不会有这种觉悟。”张元宗反驳道:“此言差矣。若非蓬莱暗中行事,而我们又顾忌连累无辜,故秘而不发,否则你们岂会占了先机?”
他神色渐渐肃然,声如金石道:“一旦中土众生得知生死攸关,必定同仇敌忾,蓬莱焉有取胜的道理?有没有龙门和太一教的区别在于牺牲的程度,流血的多少。众生本性为己不假,但他们也能衡量内忧和外患孰轻孰重。”
张听柏愕然无言,他无法驳斥张元宗的言论,否则蓬莱也无需暗中经营多年。张元宗继续道:“蓬莱确属天地间的异数,但不见得能够主宰天下,众生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陈清玄若以为攻打囚龙寺是对付上千僧侣,那就大错特错了,灵鹫峰的深浅世人从来都看不清。”
白云庵中有一方莲池,五台山上有七十二寺,而池中恰巧矗立七十二座残破石塔,组成一座青莲法阵。此阵虽不如大须弥阵那般名动江湖,但在禅宗内部却拥有了不得的盛名,五台山诸多禅宗弟子皆以能够入阵修行为荣。
青莲法阵非是江湖人惯常听闻的攻伐守御一属的奇门遁甲之术,而是一座能够镇压心魔、涤荡灵台的奇阵,于修禅一道大有裨益。前些时候张水衣因纯钧灵魄入了情魔,便是依靠此阵镇压魔祟,足见其妙。
这座法阵始建于何时,源自何人,囚龙寺的典籍中皆无记载,若非后来有高僧偶然发现莲池的妙处,只怕明珠将继续蒙尘。寺中历代僧人欲将此阵之妙述诸笔端,以便流传后世,于是勤加钻研,模仿效之,倒也勉强能得十之二三的妙处。
吞灵蛊虽然号称摄魂噬魄,但正如那日崂山中木青龙所言,神人魔三性皆是世人本性,吞灵蛊吞噬魂魄之说不过危言耸听。宋文卿亲身体会灵音之威,隐约明白吞灵蛊神异非凡,但其本质仍是操控人的意识,因此在紧急关头他才想起以青莲法阵或可助自己沉心凝神。
慧正听从小师叔之言,连忙召集僧众围着宋文卿布成一座简易的青莲法阵,几十僧众盘腿静坐,齐齐低声诵经。因青莲法阵无自保之力,所以慧正和慧灯率领其余僧众守在法阵和陈清玄之间,为其护法。
青莲法阵果有奇效,宋文卿顿觉身临佛国世界,似与外界纷扰断了联系,灵台清明通透,禅心愈加坚定。他深知师兄正处在危险当中,无暇顾及自身伤情,口中连颂入三昧定真言。在僧众阵阵的诵经声中,清心法咒却格外清晰,响彻四野。
青莲法阵仿若将某种神秘的力量注入宋文卿的体内,他恍似成为世间最大的佛,佛言微妙,口吐莲花。真言的威力较之先前飙升倍余,福灵受佛言沐浴,蒙昧的神识复得自然,双眸神光熠熠,僧衣鼓胀。
陈清玄见状异常恼怒,吞灵蛊余威荡出,虚空好似翻卷波浪,层层叠叠向宋文卿压去。宋文卿与青莲法阵融为一体,心中犹似压着一座灵鹫峰。虽然受吞灵之音的攻击,真言随即变弱,但较之方才好歹依旧连绵未绝,他竭力定神压制心中的烦乱之意。
陈清玄瞧着福灵半梦半醒的状态,脸上阴沉沉的可怕,他貌似气势如虹,占据上风,但实际上却身处一个尴尬的境地。灵音虽妙,但其攻击并非闻者同伤,而是具有指向性。换句话说,它若同时攻击两个人,其威力便不能达到巅峰,攻击的人越多,其威力便越小。
吞灵蛊的恐怖不容置疑,即便是七院一庵的首座受灵音一击,也会失去自主意识,再无反抗之力。陈清玄此行的目标直指福灵,吞灵蛊要想降住这位禅宗大德,需要专一且持久的攻击,两者一旦有缺,福灵随时都会清醒。
陈清玄若一意对付福灵,那么宋文卿便会以清心法咒助他回神,他若转变枪头对付宋文卿,清醒的福灵又不会任他胡来。其实单就宋文卿一人而言,吞灵蛊稳住福灵之际,顺顺便便分出一道余威也能绝了此患,可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青莲法阵竟让宋文卿成了大患。
因为真言不绝的缘故,福灵还能存有几分意识,不再出现亮掌自戕的危险局面,他苦苦在清醒和浑噩间挣扎不休。青莲法阵也是勉强化解灵音部分威势,宋文卿在崩溃的边缘继续诵读真言,嘴角血流不断。
三方处在僵持的状态中,护法在侧的慧灯忽然对掌门方丈低语几句,慧正闻言点头认同,随即大步流星逼近陈清玄,挥掌向他攻去。那手掌恍似蒲扇一般大,澎湃的力量汹涌喷薄,这一掌威猛无俦,势如山岳倾覆,劲似金刚发力。
大梵般若掌的威势果真不同凡响,陈清玄暗暗吃了一惊,手腕转动与慧正结结实实对了一掌,雄劲的掌力在瞬间绞杀爆发,两人脚下的尘土被劲气吹散,尘雾蒙蒙。两人一掌之后,各自后退镇压翻滚的气海,竟是平分秋色。
陈清玄脸色微变,他素来眼高于顶,窃以为灵鹫峰上唯有福灵有资格与己一战。虽然他的武器是一对银剑,擅长的并非掌法,但是蓬莱武学在方方面面都较中土高出一筹,何况他位居蓬莱长老之尊,因此他才有恃无恐举掌迎战,如今始知慧正是个不亚于福灵的棘手人物。
这也怪不得他疏忽大意,一来福灵素来是囚龙寺最声名显赫的僧人,四海与闻,可谓掩去了掌门方丈的光彩,二来慧正一生极少出手,又同七院一庵的首座同代,其实力较之福灵难免被人瞧轻。
慧正亦露出惊诧之色,囚龙寺素以掌法著称,尤其是大梵般若掌,乃是天下第一等的霸道掌法,他修行几十载已然大成,方才那一掌虽是临时起意,但其威力绝非浪得虚名。年纪轻轻的陈清玄竟不落下风,他不由想起张元宗在书信中称蓬莱人物非俗之语。
因慧正这一掌的攻击,陈清玄不免心念他处,吞灵蛊一时不得其令,威力自然打了折扣。宋文卿和福灵受灵音蛊惑的力道减弱,前者的真言随即激扬有力,恍觉天坠莲花,清香漫漫,后者得真言之助迅速恢复了清醒,业障尽消。
陈清玄皱眉含恨,定神驭使吞灵蛊攻击最近的慧正,慧正旋即中招。他双耳无闻何音,但觉虚无诡力作用其身,幻象频现,杂念纷纭,于是凭着最后一丝灵识默念《般若心经》,抵挡片刻便陷入浑噩。若陈清玄骤施杀招,慧正铁定再所难免,幸好这时福灵挥掌来救。
福灵这一招同样是大梵般若掌,浑似佛陀掌心有一个佛国,只觉那手掌既厚重又广阔。陈清玄此刻不敢托大,银剑交错斩出,惊心动魄的剑气激荡倍增,剑势蹭蹭上涨,犹似两弯新月横贯夜空,却分外犀利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