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尸体横陈,鲜血浸透四野,张元宗孑然独立,满腔悲怆难抑。他仰天轻叹一声,可落入眼眶的是浓密的翠绿,除了细碎的斑驳光影,看不见半片天空,心中郁结一时难纾。他低首郁郁道:“我来晚了……”
昆仑、天山一战落下帷幕,其战况之惨烈自败血之乱以来无可与之论同。一线天全军覆没,即便日后有杀手补全其位,只怕也难及往昔声势。昆仑、天山两派丧生约莫三分之二的弟子,继峨眉根基毁损之后,五大派又有两派步了后尘。
望眼如今江湖正道,四大世家、五大门派多已逢秋凋零,仅剩云家、囚龙寺、武夷宫三家名实相副,余者皆已跌落神坛。昆仑、天山、一线天于这一战中三败俱伤,皆是折损惨重。张元宗心下暗叹,蓬莱当真好算计,这一手一石三鸟,一举扫除七处祭台之三的障碍。
他亲手将金印、玉牌分别交于褚飞星和计无尘,两人验查确认真是自家掌门信物,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这道姗姗来迟的命令,未令两派余人有半分欣喜,大错已铸,新仇旧恨纠缠难解,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两派弟子之所以默然受令罢手,是因为他们对杀戮深深的倦怠。
计无尘几人心中警醒,掌门信物怎会轻易交给一个外人,自家掌门此时又在何处?为何会让张元宗来传令?看着弟子们有些木然的神色,他们默契地按下这个疑惑不表。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暗暗都对张元宗心存一份感激之意。
两派弟子陆陆续续开始收拾同门尸体,由于尸体数量庞大,有些又毁损严重,无法带回山门,只得就地掩埋。没曾想生前拼个你死我活,死后却要同岛而眠。张元宗心道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率先带着计无尘、裴灵韵、褚飞星和殷寒玉四人离开了翡翠岛。
途中,从裴灵韵口中得知岛上情形,若不是申先生及时出手斩杀一线天四使,只怕两派还要折损最后的香火。张元宗暗想申先生果真是位前辈高人,表面上游戏风尘,浑不在意旁人生死,在关键时刻却又能仗义出手。
五人乘舟靠岸,恰逢楚青岩向这边疾行而至,张元宗皱眉问道:“你不在帐中盯着,来这干什么?”楚青岩答道:“申先生来了,说了岛上情形,我有些担心师兄,所以打算登岛襄助。有申先生在帐中守着,料想那人也没有逃走的可能。”
其余四人满腹费解,不知张元宗让他师弟监看何人,心中不由猛跳几下。只听张元宗摆手道:“你不必白折腾这一趟……”他忽而又虑及其他,改口道:“两派大战已毕,你现在上岛去盯着,别让他们再起冲突,若有挑事者,格杀勿论。”
计无尘诸人有感张元宗言语间的锋芒,皆是心中一悸,却也明白他担忧所在。若有他们四人岛上坐镇,两派弟子倒也能相安无事,可是不知为何他会急急领着他们离岛。四人也顾不上张元宗行事是否僭越,只想尽快见到自家掌门。
楚青岩应承一声,便乘舟向翡翠岛的方向去了。五人登岸直奔昆仑的宿营地,偶见些许满脸忧惧的妇人和孩童,他们是昆仑留下的妇孺,瞧见昆仑只有计无尘和裴灵韵回来,忍不住提心吊胆,不知自家人在岛上是生是死?
五人鱼贯进入一座营帐,张目逡巡一眼,帐中已有五人。申先生斜靠着椅背,懒懒散散的姿态,一边饮着壶中酒,一边同袁赤霄闲话。天山掌门血衣刺目,但他却无心更换,草草调息后便等待张元宗这一去的结果。他同申先生闲话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扫向玄玑真人,尽是凛然杀机。
玄玑真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没有丝毫败寇的模样,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因此张元宗才放心将其交由楚青岩看管。昆仑掌门身后默然站着捧剑童子弘宣,一味低眉顺眼,旁边座位坐着沉默的清鹤,有些神思不属。
计无尘四人入帐率先顾的竟不是自家掌门,而是一道拜谒申先生,再次虔心感谢他在岛上的援手之恩。申先生颇有些不耐烦这些个繁文缛节,皱眉摆手阻止,吝发一言。然后四人方才同自家掌门会合,一番关心伤情后,简要禀告岛上的变故和一战的结果。
张元宗坐于申先生下首,然后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不由多看了申先生一眼,同他寥寥数语,无心过多寒暄。帐中除了簌簌低语,唯有沉重的氛围,压得诸人有些呼吸凝滞。清鹤耷拉着脑袋,似是不敢害怕张元宗的目光。
张元宗一路扪心审视着西海之战的前后,照理他的计划虽然简单,但成功的几率不小。先以清鹤冒充真凶拖延时间,他再寻出蓬莱玩弄阴谋的证据,自然能够阻止两派开战,再不济拖到他从天山折回,大不了来个以暴制暴,可万万没想到最后却落个这样惨烈的结局。
他不是没有想过,清鹤能以父子之情为要挟,玄玑真人亦能如法炮制,但他却笃信清鹤的为人。虽然他与之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但他相信小道士不是个囿于父子之情而放弃大义的糊涂人。
恰恰是这一环节脱离了张元宗预想的轨迹,因此即便他选择大义灭亲,业已掌握张听柏这一有力证据,却也为时已晚。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令清鹤宁愿舍弃正道大义,也要助玄玑真人促成此战。
此外,杀手组织一线天竟也参与其中,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笃定这场惨剧是蓬莱的手笔,因幼时参与杀手训练的经历,他坚信一线天的杀手不可能是蓬莱的势力,因此他们走的必是十步阁雇佣杀人的流程。
一举雇佣春夏秋冬四使和二十四节气,所需的财力是无法想象的,海中一隅的蓬莱怎会有这般雄厚的财富?这笔高昂的杀人费用必定来自中土,是有中土有势力倒戈蓬莱,还是蓬莱在中土的经营蔚为可观,张元宗一时无法确定。
更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一线天的宗主是简文鼎,他不是不知道这个杀人任务对中土武林是何其的不利。如今三大势力俱损,血祭的龙穴已被寻到,蓬莱此战可谓大获全胜。简文鼎为何会同意接受这个任务,他是否已经暴露本意,落入蓬莱之手?
虽然一时间疑惑满腹,但张元宗总要就眼前之事打开一条突破口。他率先将这四人叫离翡翠岛,自然是想关起门来解决此事。他开口直承道:“计道长、裴道长,贵派掌门为我所伤,掌门玉牌是我所夺,停战之令也是我假传。”
计无尘和裴灵韵不由齐齐惊呼,褚飞星和殷寒玉亦是神情陡变。四人暗道张元宗传令果然不同寻常,玄玑真人开战之心如此坚决,怎会临了托人前来制止?褚飞星两人感觉尚好,可是对于昆仑中人来说,掌门真人的荣辱就是昆仑的荣辱,即便张元宗有恩于昆仑,计无尘也隐隐有些不忿。
裴灵韵须臾恢复平静,终是明白张元宗提前带走他们的用意,平和道:“张公子此举确有不妥,但事急从权,难免不拘小节,只是还请张公子道个究竟。”诸人皆是惊诧地望着裴灵韵,他言中之意似指掌门受辱不过是件寻常小事。
计无尘闻言大是皱眉,即使玄玑真人下令囚禁了他,他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这般不顾及掌门颜面,折损昆仑声名。他余光悄然瞟向玄玑真人,发现本尊的神情没有半分变化。掌门真人是何等性情,他这些年是再清楚不过,心中不由大呼古怪。
张元宗稍稍一顿,开门见山道:“两位道长,想必已知,昆仑、天山两派只不过是别人的棋子,翡翠岛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陷阱,一线天的雇主就是这布局之人。可是要想布成此局,必须促成两派登岛交战,方能坐收渔利。”
裴灵韵郑重道:“事实确实如此。不过,张公子事前应该并不知道一线天的杀手潜伏在岛上,否则也不会那时才登岛。”张元宗颔首道:“我事前的确不知一线天,但我在天山擒住一人,他足以证明此战是一场阴谋。”
于此,他已然无法隐瞒蓬莱之事,遂将所知尽皆诉之于众。他最后叹息道:“我本想着蓬莱势大,若是一开始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怕会引起不止不休的杀戮,还不如暂时保持原状,再暗中联合中土各派,一致对敌。可是如今看来,我的考虑有失稳妥。”
满座俱惊,怔在当场哑口无言,世上竟有如此离奇古怪之事。覆灭中土?即便是帝王亦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明白这芸芸众生只可引导,不可覆灭,谁能妄图覆灭中土?!可他们没来由又相信张元宗所言属实,越发觉得西海之战不只是昆仑掌门为子寻仇那般简单。
袁赤霄此时方知两派这一战牵扯到如此巨大的阴谋,寻龙定穴亦或自相残杀,此战算是完全遂了蓬莱的愿,不免重新审视玄玑真人的所作所为。申先生兀自饮酒不语,不似他人那般惶惑,他详知蓬莱诸事,并不为张元宗之言所动。
良久之后,裴灵韵冷静道:“掌门真人深陷父子情深,要与天山殊死一战,也在常理之中。”他虽然事先极力反对玄玑真人约战天山,因而被囚困在昆仑禁牢,但是事到临头,他依旧坚持就事论事,并不想趁机倒打一耙。
张元宗看了一眼清鹤,眼下最对不住的便是他了,清鹤恰在这时回望于他,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然后微弱难察地点了点头。张元宗掷地有声道:“死的那位并非玄玑真人之子,眼前这位清鹤道长才是他真正的独子,为子寻仇从一开始只不过是一个谎言。”诸人顿时震惊当场,清鹤身躯不住微颤,唯独玄玑真人认命般神色不变,其中真假可想而知。
张元宗冷然道:“若要为养子报仇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指正天山真凶的证据是那位‘掌门之子’死于天山绝学,但你们可知玄玑真人也精通引剑术?更甚者,他在春神台上联合围杀袁掌门的那三位神秘剑客,观其剑法皆是蓬莱高手。”
单论其一,证明玄玑真人居心叵测,确实有些牵强,可是将这些理由放在一起,真相自然不言而喻。计无尘和裴灵韵盯着自家掌门,可是玄玑真人如石雕木塑一般,不为自己辩解半句。两人心中便有了定数,泄气地瘫软在座位上,昆仑承受之辱不在于外,而在于内。
清鹤坐立不安,想要逃离这座营帐,他无法指责张元宗咄咄逼人,可是玄玑真人毕竟是他的父亲。想到那件事,他不知道父亲的抉择是对是错,即使落在自己身上,他只怕也会走上相同的路,否则他也不会一夜之间反口。
堂堂掌门是陷害昆仑的真凶,计无尘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甘心道:“掌门师兄绝不可能是蓬莱的人,他本是个孤儿,婴儿时便被师父收养,我们师兄弟朝夕相处,深知他的为人秉性,他不会是蓬莱的人。他已经是堂堂的昆仑掌门,没必要再为他们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