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风光清奇,却无人生出驻步饱览一番的兴致。林婉君远遁的身影虽有些凝滞,但还是烟消于视线尽头。两位蓬莱剑客的尸首静静伏在冰面上,体温迅速流逝,阻挡不了白霜遍身。三人静立,唯有雪峰间寒风呼啸,带起蓬蓬白雪从天倾洒。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虽是春时,但天池依旧时有落雪,天气渐寒,却怎么也不及心中的冷峭。见张听柏横尺封锁,似守实攻,巫千雪裙袂轻摇,向前踏出半步,隐隐欲为身旁的张元宗挡住血脉里射出的刀剑。
她双眸清冽,即便张听柏势如泰山雄,尺有千斤重,她却不觉此举不自量力,满腔无畏,一心想着阻止张元宗遭受与血亲刀光剑影的困境。她深知张元宗的性情,为了江湖大义,他已经牺牲了许多,与族人背道而驰。素来是他护佑自己,那么也让自己护佑他一回。
张听柏以淡淡鄙夷的语气道:“这里哪有你出手的份?”巫千雪神色如常,平静道:“前辈卜术通神,我想讨教一招。”表面上蓬莱遗族与张元宗一方还未挑破那层隔膜,张听柏的身份及使命犹自沉在水底,可三人并不惊诧彼此之间的“坦白”,秘密早已不再是秘密。
张听柏根本不想理会一个小辈的邀战,惟愿尽快同张元宗奋力一战,以痛苦的结果结束这痛苦的相见。当看到青年男子眉宇间那熟悉的执着和愁绪,他忽而又改变了注意,淡漠道:“你尽管划下道来,容老夫指点你几招。”
巫千雪默然思虑片刻,淡淡道:“我想同前辈赌一赌林婉君这一去的结果。”张听柏闻言不由怔然一瞬,然后冷笑道:“小丫头,你想借故拖延,何尝不是为我争取时间。若是让他出手,或许你们还来得及追上她。”
没曾想他竟是这般直白决然,非要摆弄出刺人的事实,恰如飞蛾扑火,一心一意想着投身兵戈相见的局面,毫不怜惜自身。巫千雪顿时有些踌躇,她情急之下未曾考虑这许多,随即回首征询张元宗,不知擅自的决定是否会拖累他。
张元宗懂她心中所想,温和淡笑,轻声道:“你只管放心去赌,她即便今日走脱,日后也难再为恶,影响不了什么。”声音虽轻柔,却是掷地有声,张听柏横尺阻挡又有何妨,林婉君最终逃不过他的杀心。
闻弦歌而知雅意,张听柏和巫千雪皆暗暗吃了一惊,他们不清楚林婉君在最后一击中受到怎样的重创。巫千雪蹙眉道:“那柳树的位置……”她担忧就算张元宗稍后能够留下张听柏,那么林婉君这一去无疑会泄露龙穴所在。
张元宗向远方一处雪峰随意望了一眼,也不避讳一侧的张听柏,解释道:“方才附近隐藏着一道强大的气息,现在已然消失,想必是接应林婉君远去了,这龙穴的位置只怕不再是秘密。”巫千雪在武学一途与张元宗有天壤之别,就连张听柏也未察觉到有人隐伏在雪峰。
蓬莱长老听得分明,却没有多少情绪波动,他来世上这一遭只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卜测人选,二是寻龙定穴。如今两件事皆已完成,他又是孑然一身,已然没了牵挂。什么血祭,什么万象搜灵阵,都不是他所考虑的事情。
巫千雪忽然觉得朱衣老者孑身独立,又思及他是张元宗的至亲,顿觉有些可怜,迟疑道:“若是蓬莱的人,为何不现身相助?”张元宗稍稍一默,无奈笑道:“或许那人是笃定我不会杀他。”窗户纸薄薄一层,何须捅破,本来就什么也遮挡不住。
巫千雪提起的心平缓落定,邀请道:“前辈,我们开始吧。”张听柏微微颔首相应,闭目养神片刻,左手捏着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他右手运尺一一接下,空中翻转的铜钱稳稳落在玉尺之上。
这是最常见的金钱卦,也是江湖上各种以算命糊口之人皆能上手的普通伎俩,当然挂羊头卖狗肉的数不胜数,若真能以此灵验谶言,最能考较本事。金钱卦当然也是最不费时的,他有此选择似是不愿接受巫千雪的“好意”。
张听柏垂首视之,双眼在这一刻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命运的轨迹似是无所遁形。他就看了一眼,然后一锤定音道:“打破牢笼飞彩凤,挣断铁索走蛟龙。她会顺利离开天山,这是我的答案。”
仅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张听柏卜了一个最简单的金钱卦,轻易得出这个结论,他是否认真应赌着实令人生疑。然而事实上他非是敷衍以语,卦象确实显示,林婉君得贵人相助,此去坦荡无阻。
巫千雪不受他谶言的干扰,取出惯常用的蓍草,欲以蓍筮法对阵金钱卦。她心神合一,玉手如飞,依次进行“分两”、“挂一”、“揲四”、“归奇”四步,反复如是三次,最后她檀口轻启道:“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她逃不出元宗的手掌心,这是我的答案。”
就卜算手法而言,蓍筮法确实较金钱卦更神异,然就通玄探幽而言,不谈古神之术,太一教天师还是差蓬莱境魔一筹。怎么说太一教只是蓬莱的支脉,巫千雪以《古神经》为根基,方能在窥测天机上高人一筹,而《古神经》正是源自蓬莱,张听柏才是卜算之道的正宗。
张元宗觉得两人的谶言不像谶言,倒像是一种立场分明的宣言。他无法判断谁的卜算之术更胜一筹,但就谶言谁是谁非已有结果。想来两人的谶言都没有错,只是站在不同的角度而已。
却听张听柏开口道:“陪你们耍也耍了,至于谁胜谁负,就看谁有机会等到那一天。”言毕,他静静将玉尺向前一送,变化为尖锐的攻势,倏然拉开大战的序幕,而三枚铜钱依旧躺在玉尺上。
张元宗心中已有计较,低首在巫千雪耳畔低语一番,然后挺身而出,心绪沉稳了许多,胸有成竹道:“赌局当然是双方一起看胜负,哪有一方独瞧的道理。”他青衣落落,手执绿柳,除了眼中残留一丝伤怀的痕迹,整个人陡然洗去郁郁之气,显得格外疏狂。
张听柏双眼精光爆射,浑身的昏昧气息一扫而光,手中玉尺一摆,尺上星象图案恍似浮动,托着三枚铜钱脱尺飞出。铜钱去势不急不缓,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恰如三颗陨石蓄势迫来。
巫千雪在暗器方面颇有造诣,一眼便瞧出三枚铜钱的厉害,力量相互激生。张元宗执柳刺入三枚铜钱之间,只见柳枝上所有的柳叶仿佛受力,齐齐挺直。铜钱隔空被柳枝上的力量压迫,改变运行轨迹,各自旁逸斜出,没入寒冰,不见其影。
张听柏料到铜钱无功,仅以之投石问路,玉尺紧随其后,毅然当头镇压柳枝。张听柏断定柳枝之所以有通神之能,全因它融合了张元宗的道与法,因此那玉尺附有狂力,本着一力降十会的打算,狠狠狂压,势要击散柳枝上蕴藏的力量。
张元宗毫不犹豫往上一撩,柳枝柔韧如鞭,生生抽向玉尺。柳柔玉清,本是世间雅物,然而此时却透着一股悍厉,两股强大的力量凶猛厮杀。张听柏手臂微颤不止,那柳枝非是出奇制胜那般简单,同样具有骇然的霸道。
朱衣老者收敛惊意,浑身陡然爆发出澎湃的力量,玉尺周身锋芒盘旋,狂暴得一塌糊涂。他犹如被吵醒的凶兽,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没有算计,没有妙招,纯粹是强悍的修为作为后盾,进行毫不保留强势相抗。
张元宗选择了同样的打法,没考虑如何天人合一,如何万物归真,这回面对自己的血亲,不知不觉显露几分赤忱之心。柳枝在其手浑似玄铁棍,无坚不摧,力量内敛其中,来一个纵横天池,同玉尺争个雌雄。
内息漫漫,劲气滚滚,搅得满天乱雪狂舞。两道身影恍似两条风龙,在雪中肆意呼啸来去,雪花绞碎成沙。只见一尺压下,雪浪翻涌,只见一柳挥出,纷雪辟易。蓬莱长老个个修为超绝,但毕竟张听柏非是楚寒心,张元宗亦不是楚青岩。
酣畅淋漓一番,张元宗不想再拖延下去,声如金石道:“我知道你是谁,所以我今日一定要留下你。”张听柏身躯微微一颤,他终是揭开了那层面纱,心有彷徨,冷漠掩之,反问道:“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吗?”
只见两人身影忽然一停,尺端和柳梢针尖对麦芒,于虚空中僵持。落雪被他们周身真气震开,半片不沾身。玉尺威势正劲,柳枝却渐渐弯曲,正在张听柏费解之际,张元宗骤然发力,柳枝脱手挺直,积蓄的力量将玉尺弹偏数尺。
张听柏暗吃一惊,忽见张元宗的身影如流光一般逼近,赶忙牵引玉尺向他当头落下。因是情急,所以这一尺具有蓬莱长老的毕生修为,其威赫赫,血肉之躯触之则败。张元宗神色淡淡,昂首迎上,左手探出一把抓住玉尺,尺上的劲芒霎时烟消云散。
张听柏顿时一怔,那是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只手,拥有秘魔般的力量,竟一举化解了玉尺的泼天杀伐。张元宗未留给他回神的时间,右手骈指如剑,倏然一指点在朱衣老者的檀中穴,一股奇异的力量随即流入奇经八脉,他登时失去了对内息的控制。
与此同时,巫千雪见机素手轻扬,十几枚银针从袖中激射而出,悄然没入老者朱袍,精确无比刺入诸多要穴,生生封住他几处大脉。张听柏脸色大变,雄浑的内息瞬间荡然无存,他费力抱神守心,调动数次无果,心志不由一懈。
张元宗见状松开玉尺,撤回剑指,有些无奈道:“千雪的针术,这世上也只有一人可解,你不必费神,安安心心退隐江湖吧。待日后那事了了,我们再为你解开禁制。”
霜降还不是霜降的时候,只是一线天众多无名氏中的一个,渴望着那冠以二十四节气之名的身份,甚至偶尔不切实际地奢望一下四使的风光。杀手不能有情,这是他一贯奉行的处事原则,也是上一任霜降自戕崂山带给他的教训,为了偿还劳什子的幼年恩情,当真可笑。
长剑从尸首上缓缓拔出,鲜血如热泉喷涌,他淡定地呼吸着血腥气,既不显得随意散漫,也不显得过分重视。他觉得一线天这么多杀手,要想出人头地,理应有自己的风格,有的杀人兴奋,有的杀人冷酷,而他却视之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
他今日业已伏杀十几人,昆仑道士有之,天山弟子有之,其中也碰上几个棘手的角色,不过都已成为剑下亡魂。生前他们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死后他们的尸首却不分彼此躺在一处。人呐,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死了便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