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山脉,南北延绵多达八百余里,由南至北依次分为南天山、中天山和北天山,东西横贯两千多公里,独独东首有东天山之名。整个天山最负盛名的奇景天池,便位于这东天山雪峰拥围之间,而天山派正是建派于天池湖畔。
林婉君貌若碧玉年华的少女,在雪路上摇曳着妖娆的身姿,一颦一笑透着一股子媚态。张听柏习以为常,此时掌托三元罗盘,不时举目观测周遭山势,根本无暇顾及她的风姿,而另外同行的两位蓬莱剑客心中按捺不住,偶尔以余光扫向前方的尤物。
林婉君自然知道下属偷瞄,不以为忤,反而窃喜自己魅力不减。她声音软绵,埋怨道:“唉,这雪满天山路,着实不好走,我一身春衫薄,耐不住这寒冷。张长老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让奴家来遭这罪。”
那副凄凄姿态当真我见犹怜,两位剑客不由又多看了几眼,不免心神一荡,心猿意马起来。忽而醒悟她人魔之名,两人赶忙撇开目光,不敢再去瞧她。张听柏因长年劳心费神,导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暮气沉沉道:“若不是此行可能有些变故,我也不会劳烦你。”
林婉君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个龙门的黄毛小子吗?比起他师兄可就差远了。”张听柏可不会将差点坏了他大事的楚青岩看作一个黄毛小子,两位蓬莱剑客亦如此。他们忘不了龙门少年的剑气纵横,更忘不了那柄从玉虚宫上飞下来的剑。
张听柏皱眉道:“楚青岩来了西域,那么他师兄只怕也不远矣。”他故意没有直呼外甥的姓名,怕是引起内心波澜。林婉君娇躯微颤,玉手轻摆,呸道:“你真是个乌鸦嘴!”后她又想起什么,吃吃笑道:“他没了那柄剑,还有什么可怕的,到时候若是遇上,你可别不忍心。”
寻龙定穴是布设万象搜灵阵至关重要的一步,为了以防万一,这一回探寻天山龙穴,张听柏特意邀请附近的林婉君一道前来。面对林婉君隐隐的调侃,张听柏不想再言,张元宗其人只会勾起他心头对小妹亡逝的悲思。
一行四人根据罗盘的指引,穿过茫茫雪海,避开天山举派出行的队伍,来到天池湖畔。即便见惯了蓬莱盛景,私以为天下景致再无颜色,但他们此时依旧忍不住暗赞天池这方别样出奇的天地,因为它是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
天池,古称瑶池,湖滨云杉环绕,雪峰辉映,蔚为壮观。盖因西侧分布温泉泉眼的缘故,天池一分为二,一半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一半是碧蓝温暖的湖水,是冰火共存最典型的实例。湖心寒冰与温泉接壤处是一株参天古柳,柳枝依依,秀叶婆娑。
寒冰湖畔冰峰屹立,一团团云气缭绕期间,不时变幻游离。暖湖一侧却是一片翠山,盖因地热的缘故,不见丝毫白雪和寒冰,是个世外桃源的光景。天山派坐落其间,楼宇并不如何雄伟壮观,但给人一种根深蒂固的大气之感。
四人始一立身寒冰湖畔,便遥遥看到暖湖上漂来一舟,舟首站着一对天生璧人。张元宗清俊温润,面带轻笑,他是这世间最无双的公子,巫千雪风姿绰约,双眸幽幽,那颜色比这湖水寒冰还要幽深。两人携手静候,终是等来了他们要等的人。
蓬莱一行从一开始就未打算匿藏行迹,一来天山弟众同昆仑在西海对峙,二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天池仍有弟子驻守,也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因此,双方才会这般直接遇上,没玩什么你藏我躲的戏码。
舟至冰岸,两人登岸立于古柳下,垂柳如丝绦,落在两人肩头。张元宗和张听柏这对甥舅,虽然洞察彼此血缘的亲密关系,但都没选择在第一时间开诚布公。事实掩于一层薄薄的面纱之下,还没人有准备揭开它,去承受那份沉重,只得暂时自欺自避。
张元宗貌似云淡风轻,实则在意地打量着张听柏的面容,希望能够从他的身上捕捉到与娘亲相关的气息。可是那一身朱衣衬得张听柏显得昏昧沉沉,根本没有简文鼎口中娘亲张素琼那须眉不让的英华。
张听柏的感觉却是恰恰相反,那双因看透红尘而冷寂的眼睛,较平日多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柔和,沉静经年的心湖有了荡漾的起伏,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多么像他的娘亲。然而张元宗越是风采卓然,越是勾起他内心对小妹的悲惜,以及对中土芸芸的憎恨。小妹,你为了中土这些蝼蚁而自戕,是多么的不值得。
除了乍见的惊怯,林婉君继而生出一股隐怒,往日在张元宗剑下的屈辱此时是如此清晰。她嫣然一笑道:“张公子不在火焰岛藏着,来这天池干什么?”与此同时眼波流转,一汪柔情似是要融化这天池的寒冰。
张元宗低首轻声道:“小心她的摄魂术。”巫千雪也算领教过摄魂术的厉害,赶忙紧守灵台,克制自己不被林婉君的摄魂术所趁。张元宗抬头瞥了一眼对面丽姿媚骨的女子,林婉君陡觉一柄剑斩在身上,浑身毛孔陡然一缩,忍不住后退半步,那一眼尽是无穷杀意。
蓬莱诸魔中,张元宗最想杀的便是人魔林婉君,因为她双手造就的杀孽实在令人发指。太一教药王也曾犯下累累恶行,张元宗一怒之下仅是斩去他的双臂,但是遇上林婉君这等穷凶恶极的屠夫,他半分仁慈也没有,只想一剑杀之。
林婉君因自己的退缩而有些恼怒,但她自知在武学上难占上风,于是天真唤道:“巫姐姐。”巫千雪惊愕道:“水衣,你怎……”忽然一道剑意沿着经脉冲入她的泥丸宫,镇压昧识,继而心神清明,随即明白自己须臾间便着了道,于是暗暗戒备。
林婉君瞧着巫千雪瞬间恢复清明,而张元宗自始至终未受影响,不由大大皱眉。然后她暗暗调整情绪,脚踝上的搜魂铃发出异响,眼波风流,媚而不艳,期期艾艾道:“张公子,你何时来看我?”
张元宗虽未被迷惑而生幻,但他也知道林婉君扮演的是花未眠,想起那个桃花一般的女子,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是之前,失去了悟道之剑,张元宗遇上摄魂术也只剩下一头栽进去的结局,可如今他突破到万物归真的境界,任它万千天魔临身,我自守得真本性。
正因林婉君清楚自家摄魂术的厉害,任你何等高手,屡试不爽,因此当看到张元宗安之若素,令其震惊不已。她疑惑自己的摄魂术为何无功,最后她只得亮出一双青玉手。即便没了摄魂术,她毕竟还是蓬莱十大长老之一。
两位蓬莱剑客业已拔剑在手,随时准备出手相助林婉君。林婉君并不如何忌惮张元宗,因为寂照剑被束之高阁,龙门剑气不足为惧,两位蓬莱剑客也不惧张元宗,终归蓬莱有两位长老在场。然而张听柏不知何时开始低首观察罗盘,平心静气探查天山龙穴所在,似是不在意外界一触即发的争斗。
张元宗仿佛也避免同张听柏直接为敌,庆幸林婉君将局势的重心拉到她的身上,化解了他的忧虑。他伸手随意折下一枝细柳,自然而然执于右手,左手轻轻握着巫千雪的柔荑,两人并肩缓步于冰上,向林婉君几人行去。
忽略双耳不闻身外事的张听柏,林婉君三人却有些惊疑不定,怎么看巫千雪都是张元宗的负累,然而他此举是要一边护住佳人,一边对战蓬莱诸人,真是狂妄自大至极。他的确是中土罕见的高手,但在蓬莱的面前如此自信,实在太过高看自己。
林婉君忽然生出莫名的不安,在她的印象中,张元宗非是嚣张狂悖之人,数月前他被她所擒,可如今他到底有何依仗,竟毫不顾忌自己。她一想到方才他轻易克制摄魂术,心思微动,落后一步,任由两位蓬莱剑客持剑掠出,心中冷酷想着,先由他们去投石问路。
两道人影在冰面上迅捷滑过,两柄森寒的剑同时夹击刺出,一剑取张元宗,一剑取巫千雪。蓬莱剑法讲究简明直截,不加修饰,出招便是杀招。两人出剑毫不留情,剑上风雷大作,剑芒喷薄而出,显然是剑中绝顶高手。
巫千雪只觉刺向自己的那柄剑,如同从千仞雪峰上坠落的冰锥一般,冰寒刺骨,势不可逆。即便自知挡不住这一剑,但她依旧神色如常,也没有打算要出手抵挡的意思。蓬莱剑客似是忘了昆仑山上遇到的那个龙门少年,竟未汲取半点教训,而这时候张元宗也终于出手了。
柳枝恍惚受春风拂弄,轻飘飘在四人之间荡过,依次拂在两柄利剑之上,如汤沃雪,轻易化解了两大杀招。两人心中却是骇然更甚,因为手中剑几乎要被弹飞脱手。由不得他们多作他想,春风不停,柳枝犹动,击败第二柄剑之后,柳梢一点点顺势飞向第二人胸口灵墟穴。
柳梢来势快逾闪电,那人已然来不及重新控剑阻挡,但他也属遇事心有静气之辈,冷静调动全身内息汇聚于灵墟穴,欲以雄浑的劲气硬抗飞来的柳梢。接下来他即刻便为他的侥幸心理付出了惨重代价,柳梢直捣黄龙,单刀直入地刺穿他遒劲的真气,轻轻击在灵墟穴上。
一股凌厉的力量强势击溃胸口凝聚的一团真气,霎时化作不受控制的数道,倒行逆施,猛烈冲撞反噬,眨眼间毁了他大半的经脉,更严重的是柳梢传入的力量直接震断了他的心脉,然后他整个人还未倒地便已经死透了。
另一人骇得亡魂大冒,哪里会想到己方这般不堪一击。他的心神被柳枝杀人的事实所夺,还处于僵愣的状态,但他作为一名剑客,潜意识支配着身躯,惊惶转身逃避,也顾不得握剑防守,一心想着离那枝绿柳越远越好。
哪知柳枝又是一荡,柳梢迅疾追至,轻轻一点那人后背神道穴。接着那人整个身躯向前一头栽倒,在冰面上静静滑行丈余,长剑脱手,掉落远处。即使见机得快,但他也并没有逃过一死的下场。
剑芒凝练的利剑,柔软娇嫩的柳枝,两者的较量在呼吸间见了高低,也见了生死。即便江湖上有摘叶飞花的绝技,但这细柳一举杀了两位剑道高手,着实令人惊骇。一命呜呼的两人委顿在冰面上,没有出现血腥的场景,甚至不见一丝血迹,他们的致命伤皆在身体里。
林婉君清楚两名下属非张元宗之敌,可未曾想竟是不堪一合,如此轻易被杀。她心中生出奇怪的忐忑之感,青衣男子身上流露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气息。张元宗昂首斜瞥着她,神情淡淡,杀意淡淡,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张听柏只是稍稍顿了顿,便又开始踱步寻觅龙穴。林婉君暗中咒骂朱衣老者几句,无非是“懦夫”等字眼。张元宗也有意放任他的探寻,如今思来,若被蓬莱定穴,有弊亦有利,天山偌大难守,若只守一眼龙穴,倒也省事不少。
林婉君扬手在眼前翻转,双掌呈青,泛着玉质光辉,素手纤纤,却是当世最坚硬的武器之一。她微嘲道:“几月不见,你出手倒是果决了许多。”张元宗不想与她多作客套,径直冷淡道:“对于你们,我没什么消遣的兴致。”
林婉君眸光一定,下一刻便化作一道残影,疾风骤雨一般扑向张元宗。她双掌交错按下,掌势霸道称绝,如同山岳倾覆。虽然她修习的掌法非属刚猛一类,但以几十年的修为为后盾,出掌委实凶猛,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娇弱女子身体里竟凝聚着这般强横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