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台上的诸人皆觉沉默得有些诡异,谢东来率先发难道:“清秋观的小道士,我昆仑待你不薄,让你容身昆仑,没曾想你却恩将仇报,好一个白眼儿狼!”清鹤根本没有心思搭理旁人,今日他将要与父亲做一个决断,这似是要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若不是玄玑真人曾经下令,不得侵扰清鹤,也不得再图天元道剑,只怕谢东来早就寻他的晦气。他心中一直有些不甘心,此时见小道士与天山一伍,不念昆仑恩泽,便生了教训他的想法,想是掌门也无话可说。
他冷斥道:“好个目中无人的小子!今日定叫你知道有眼无珠的下场!”他乍然拔剑出鞘,竟不顾两派约战未商之际就冒然出手。他初时有些顾忌掌门的态度,出剑留有几分余地,只是存了教训一番的心思,即便如此,长剑穿空,如雪崩海啸,向清鹤奔袭而来。
天山诸人见状怒形于色,清鹤虽是道士一流,但好歹也是同己方一道的,这昆仑一言不合便动手,真是欺人太甚,更甚者还以大欺小。袁赤霄泰然自若,如是一座静默的山,而殷寒玉暗中连忙制止诸人跃跃的心思。
只见清鹤一动不动,如同坐鉴观照经年的老道一般,然后右手轻轻落向剑柄,一搭一引,鞘中利剑行云流水般飞了出来。那剑好似不是握在手中,以任意飘摇的姿态,在清鹤胸前的虚空飞舞,干净地破去了谢东来的攻势。
一年前清鹤还是一个任由谢东来欺辱的角色,一年后他的剑术已然令人叹为观止。谢东来惊怔莫名,脑海中突然冒出“天元道剑”四字,小道士果然是欺瞒了自己。他心有不忿,浩然之气缭绕剑身,毫不保留地施展昆仑剑法,剑剑势不可夺。
谢东来是昆仑三剑之一,是名实相副的剑道高手,许多人不免暗暗为小道士担忧。清鹤淡然处之,手中剑风过无痕,运行缥缈,攻势不同寻常,仅是一丝一线,却精妙绝伦,将谢东来的诸般攻势一一化解。玄玑真人瞧着他出剑的招式,惊疑不定,脸色越发难看。
小道士受欺的局面没有出现,反而是谢东来被他强势压制。堂堂昆仑前辈自取其辱,顿时心生凶厉,出剑渐渐狠厉起来,剑光霍霍,剑芒凌厉。清鹤眸中冷光划过,紧接着几招妙之毫巅的剑法流泻出来,谢东来一时竟拦不住飘摇的长剑,一刹那便被伤了握剑的手腕,伤口细长,沁出了少许鲜血。
“引剑术!”天山、昆仑的人群中各自有人惊叫出声。清鹤施展的剑法正是天山的独门绝学——引剑术,他小小年纪施展此术业已相当纯熟。谢东来心神受扰,惊得露出好些破绽,好在清鹤并无杀他之心,不容置疑谢东来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谢东来虽然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但也只能羞怒收手。清鹤没心思顾及他,淡淡道:“这的确是引剑术。”见他当众承认,诸人议论纷纷,一个小道士怎会施展天山的绝学?玄玑真人一脸寒肃,若不是旁人在场,他一定要质问小道士到底想干什么?
清鹤回剑入鞘,轻声道:“贫道是来劝和的,还请两派化干戈为玉帛。”谢东来心中有气,讥讽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有资格来劝和?”清鹤听若未闻,盯着玄玑真人道:“不知掌门真人意下如何?”
玄玑真人看着清鹤一本正经的询问,忽然怒笑道:“你以什么身份来劝和?”清鹤眸光垂落,低首望着脚尖,似是承受不住昆仑掌门威赫的目光。他是他的父亲,可他从未亲口叫过一声,即便暗中相见,他也不许,但清鹤从未怨过他。
玄玑真人心有几分遭逢背叛的感觉,咬牙重复道:“你以什么身份来劝和?”清鹤听出他言语中的谴责,而他自己也如身在炭火之上,内心颇为煎熬。当他公事公办地问出那句话,方才自知他并不能坦然而冷静地面对面前的人。
事情一旦开了头,便很难再停止。清鹤为自己的“鲁莽”生出了几分悔意,要是没有遇到张元宗该多好,他还可以继续怯懦地躲在小小的道观里,做一个世事不问的道士,而如今他只能毅然站在父亲的对立面。
玄玑真人的一再质问令他避无可避,最后他抬首落寞道:“我是真凶,是我用引剑术杀了您的儿子。”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唯有风声在耳畔刮过,西海湖水的潮意浸湿了所有人的心绪。清鹤又加重语气道:“我是真凶,是我杀了燕冯两位师兄。”
玄玑真人眼中一片苍凉的肃杀,他的目光又依次射向袁赤霄和楚青岩。清鹤一直在自己暗中的注视下安静成长,一定是他们逼迫他叛逆。昆仑诸人以为玄玑真人面对真凶,终是压制不住亡子之痛。可是在场又有多少人相信小道士会是杀人凶手呢?
计无尘怀疑清鹤坦白的真伪,但他却选择保持沉默,不愿与之对质。若是真能在此推出这么一位“真凶”出来,一举化解两派生死之结,牺牲一条无辜的性命又有何妨。虽然如此这般很是残忍无情,但是也只能舍小取大。
然而昆仑有人却是同源异心,他们劳师动众而来,可不想因为一个小道士无劳而归。谢东来冷笑道:“你说你是真凶,就是真凶了吗?这何其可笑!天山尽是贪生怕死之辈,让个小道士做替罪羊,这种手段真是下作!”
吴连城反唇相讥道:“他可是你们昆仑山上的道士,怎么说与你们昆仑也算半个同门,说不定牵扯到什么藏污纳垢的勾当,才让这位小道士不忿杀人。”谢东来拔剑直指吴连城,怒叱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吴连城冷哼道:“要打便打,天山还怕了你们不成!”
清鹤安静地等待着玄玑真人表态,吴连城和谢东来闹得再凶也无关紧要,袁赤霄不惧一战,却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斗个你死我活,最后的关键还在于玄玑真人。清鹤本可以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昆仑自然就没了出师之名,但他最终却选择隐瞒身份,暗中威胁自己的父亲。
玄玑真人感受到了他的威胁,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伤感。他为清鹤付出的心血是他所不知道的沉重,清鹤是失去了很多,可他同样也失去很多。今日清鹤的决心犹如一柄无情的剑斩在他心中另一个人的身上,那是一个叫作清鹤父亲的人。
他知道清鹤不能理解自己的行径,可是他是他的父亲,他怎能帮助外人背叛他。他最后索然道:“我不相信你是真凶,你没有杀害犬子的理由。”清鹤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中途收手,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呼出一口气,沉重道:“我有。”
玄玑真人嘴角微微抽动,忍不住仰天大笑,身旁之人见状大气也不敢出。他止笑含怒道:“你有什么?”清鹤此时也是后悔不已,本设想自己现身能够暗中化解冲突,没想到与父亲在言语上竟走入绝境,他皱眉道:“我想您应该知道。”
玄玑真人怒其拿两者之间隐秘的父子关系为筹码,也知道他还存了一分顾忌,干脆挑衅道:“我不知道。”清鹤感受到父亲身体内蕴藏的雷霆之怒,只得硬着头皮道:“因为他拿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玄玑真人闻言烦躁难抑,来回踱步,然后一字一顿道:“你说的可真好!”
一对父子竟然生生杠上,外人皆觉气氛有些诡异,谢东来、吴连城等激进者无心煽风点火,计无尘、殷寒玉等保守者也满腹疑惑。楚青岩从昆仑赶至西海,发现清鹤的踪迹,方才找上天山,后又从小道士手中得到朱雀神木,以之行施恩之计。
他知晓清鹤的身份,瞧着这情形愈加难受,于是从石上起身跳下,走至近前道:“既然小道长承认自己是凶手,不管是真是假,我们都应该先查个清楚。”他出言打破了僵持的气氛,清鹤对其不免有些感激。
玄玑真人一锤定音道:“有什么好查的,他不过是代人受过,根本就不是真凶,昆仑天山一战,谁也别想逃避!”楚青岩凛然道:“真人此言实在无法令人信服,难道您不想查出真凶吗?还是说您只想要一个开战的借口?”
玄玑真人眉宇见凝聚着一团戾气,呵斥道:“容不得你在此放肆!”楚青岩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很是跋扈道:“我楚青岩想要放肆,还没有人管得了!我尊你是昆仑掌门,才好言好语劝你查个明白,别以为是怕了你。想教训我,尽管划下道来,在下乐意奉陪。”
这样一位少年大放厥词,不将昆仑掌门放在眼里,当真令人咂舌。想那龙门中人个个皆是人中龙凤,确有这样的本钱,但就行事而言,张元宗含而不露,楚青岩却锋芒毕现。玄玑真人仿佛想到什么,竟沉默不语,没有追究少年的嚣张无理,但是昆仑却有人不干了。
先是一位中年道士欲要出剑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昆仑剑法端正辽阔,威势颇足,但是楚青岩剑指斜挥,兀自一道剑气将其击败。后来接连出动了七位道士,连绵一片剑光却依旧困不住那个少年。
楚青岩在七剑之中游刃有余,一一败退诸人,众人瞧得分明,这少年果真有狂傲的本事。昆仑今日一再受辱,余人心有戚戚焉,欲再挺身而出。玄玑真人暗中掂量了楚青岩的份量,知道他不是易与之辈,若是闹将起来,天山将占尽便宜,于是挥手制止诸人,道:“楚兄弟所言也有道理,待我们查明了真相,再谈约战之事。”
既然掌门已经发话,昆仑诸人只得忍气吞声。玄玑真人欲带走清鹤,吴连城连忙阻拦道:“真凶事关天山的清白,真人还是当众查清为好。”殷寒玉暗道一声糟糕,他自然知道清鹤自称真凶的缘故,欲开口阻止吴连城。
谁知楚青岩先一步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真人的人品吗?区区一个天山普通门人,也敢置疑昆仑掌门,真是不知所谓。”吴连城惊愕之后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驳斥,楚青岩蛮横打断道:“你还想说什么废话!我们先来剑上见个真章!”
吴连城随即气结无语,他怎么可能是楚青岩的对手,只得在一旁闷声气得七窍生烟。时下众人皆一头雾水,看不懂事情的变化。天山以为楚青岩是自家帮手,却又毫不留情面,昆仑以为他是自家对头,竟又为自己说起话来,所有人皆不由有些发懵,这都是什么人呐?
楚青岩知晓昆仑带走清鹤无甚关碍,此举是希望他能够劝阻玄玑真人放弃兵戈,最坏也能拖延时间。袁赤霄除了开初言语了几句,一直沉默至今。那夜野亭中定下的计策,天山唯有他和殷寒玉知道,这几日他们最为震惊的却是清鹤竟能在一夜之间将引剑术修习成功,当真惊为天人。
于此,昆仑、天山第一次商讨无疾而终,两派分别驻扎于东山两侧,遥遥对峙。然而好景不长,翌日昆仑便传话至天山,称清鹤已然承认自己并非凶手,大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