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哈哈大笑道:“张公子说笑了,老夫袁赤霄,刚才那位是我的二弟子殷寒玉。”张元宗暗道果然如此,连忙正色道:“原来前辈就是袁掌门,久闻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巫千雪与清鹤也忙与之见礼,老者只是随意摆了摆手,好似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袁赤霄忽问道:“你可见过老夫的小师叔?”张元宗不解地望着他,袁赤霄恍然笑道:“小师叔脱离天山久已,难怪你一时不知。”张元宗随即恍然他言之的小师叔是谁,道:“我有幸得雪鸿前辈指点,受益良多。”
袁赤霄嗟叹道:“你可知小师叔为何要脱离天山?”雪鸿当年脱离天山,无人知晓个中缘由,天山自此有令若门下弟子言出不当,便会被废除武功,逐出门墙。这段公案一直悬而未决,也是天山的禁忌。
张元宗惊疑天山掌门为何会突然对陌生人说起天山的秘辛,摇头道:“在下不知。”袁赤霄盯着他失神好一会儿,有些颓然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张公子这般,年纪轻轻,不仅修为通玄,而且已得剑中三昧。”
张元宗奇怪天山掌门谈雪鸿怎么又开始夸赞自己,谦逊道:“夏虫语冰,不敢与前辈同。”袁赤霄暗自摇了摇头,对其所言不敢苟同,道:“当年小师叔惊才绝艳,初入江湖便博得正道少年第一高手之名,后来又被推崇为正道魁首,对天山来说是近百年来最大的惊喜。”
门派的发展归根结底虽然在于整体门人的实力,但是往往一个天才能够激发本门齐头并进,壮大门派气运,雪鸿当时在天山上下的眼中就是这样的存在。张元宗沉吟道:“雪鸿前辈当时只怕压力很大,而你们想要的想必也不是他一枝独秀。”
袁赤霄眼眸一亮,有些激动道:“上至师叔伯,下至师兄弟,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将目光凝聚在他的身上。那时天山空前团结,人人陷入亢奋之中,声势力压诸派,甚至同太一教也有竞雄之势。”
激动过后,是昙花一现的悲凉,袁赤霄疲倦道:“所有人都在幻想,小师叔还未过而立之年,可保天山近五十年盛势。所有人都在希望,他能率领本派更上层楼,第一个要打压的便是昆仑。然而,当小师叔被师门从中原紧急召回,继任掌门之位后,形势却并不如人意。”
张元宗想起在火焰岛上与己比剑的老人,他风雪盈袖,嗜剑淋漓,低眉淡淡道:“雪鸿前辈更像一个游侠,并不适合做一个掌门。”袁赤霄心神一震,忍不住畅快大笑道:“是啊,整个天山都没人比你一个外人看得透!”
袁赤霄平静心绪,继续道:“小师叔是不是掌门都没什么两样,他生性自由,嗜武成性,常常要么闭关个一年半载,要么下山游历月,根本不管派内事务。这也就罢了,最大的分歧却在剑道上。”
“人最吝啬的是时间,天山历来的传统是侧重剑术,穷究剑法变化,一经修习,短时间内便有所成。当时小师叔却主张弟子内外兼修,导致进境缓慢,渐渐引起师叔伯们强烈的反对。你想想,按照小师叔的方法,寻常人几十年后方成高手,那时又有何意义?”
张元宗一时不知该如何附和,最后道:“袁掌门所虑甚是,可是雪鸿前辈追求的是悟道的乐趣,却没想过如何以此博得声名?”袁赤霄叹道:“小师叔要是想贪图名利,自可在江湖上任意遨游,他所在意的只有武学奥秘。后来我们的矛盾越来越大,甚至发生了一场惨案。”
张元宗眸光微动,明白袁赤霄接下来所说的才是这宗秘辛的关键。只听他平静道:“分歧越来越大,争执也愈发无情。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师叔伯们,最终一锤定音,断定小师叔根本不想壮大师门,实为叛徒,最后欲下毒囚禁,逼他退位。”
三人闻言都是悚然一惊,这天山行事当真别具一格,竟然对自家掌门下此毒手。袁赤霄黯然道:“老夫当时是唯一参与此事的二代弟子,亲眼看见小师叔识破危局,一怒之下杀光了所有的师叔伯,因我是弟子辈的身份,便饶了我一命。事后,他挂印而去,隐居后山。”
亭中沉默良久,袁赤霄又望着张元宗道:“你可知老夫今夜为何要说起小师叔的往事?”张元宗真拿不准他的意图,只得摇头不语。袁赤霄笑道:“当年我能同师叔伯一道威逼小师叔,可谓任意妄为,如今面对昆仑的约战,我却瞻前顾后,不是因为我的那股劲头儿没了,而是我不想落入别人的圈套。”
张元宗未曾想他竟是为了这个,问道:“袁掌门也觉得此事有蹊跷?”袁赤霄须发一抖,含怒道:“不管玄玑的孩子是谁杀的,但绝不会是天山的人。这幕后布局之人只想天山、昆仑两派俱伤,虽然我也想同昆仑一战,却不想为他人作嫁衣裳。”
张元宗忽幽叹道:“袁掌门如是想是武林之福,不过在下自东而来,途中发现有两个道士死于荒野。”袁赤霄惊怔一瞬,便猜测出暴尸荒野的两人是谁。张元宗又道:“两人虽然受伤多处,但那致命的一击薄如一线,好似清风刮过一般。”
袁赤霄眉头一沉,失神道:“引剑术。”张元宗神色如常道:“要么是贵派有人不忿杀人,要么是有人栽赃嫁祸。在下将引剑术归还贵派之前,敝门之外绝无一人瞧过这门剑术。昆仑弟子卧野而亡,两派的结只会越来越乱。”
袁赤霄暴怒难抑,猛然举掌一拍石桌,临时醒悟又急收内劲,掌力回卷消解了十之八九。见他如此这般也不见丝毫异样,运用真气可谓炉火纯青,倒不像是如吴连城一流,只在剑术上下功夫。
即便如此,棋盘随之一震,灯火无风摇曳,石桌上赫然浮现一个清晰的掌印。他暴跳如雷道:“要是让我揪出这个偷偷摸摸的混蛋,定将他碎尸万段!敢把天山当作棋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方才还觉袁赤霄身具渊渟岳峙的掌门风范,现在看来竟是个脾气暴躁的主。
野亭再次陷入沉默,好在殷寒玉正好提酒折返,他恍似不见掌门之怒,依次为四人摆好酒杯。秋露白是产自青州的名酒,采集秋夜凝露酿造而成,产量极低,千金难求,难怪天山掌门会用它来招待远客。
殷寒玉随侍在侧,巫千雪、清鹤声称不胜酒力,仅以一杯为限,饮过之后,便欲观棋。袁赤霄、张元宗两人却别是一番情形,左手执杯未饮,杯中一片宁静,右手拈子欲落,棋盘纵横分明。其余人皆屏息静气,这是要开局了。
两人隔空相望,既不看棋盘线,也不看杯中酒。袁赤霄左手手臂曲如满弓,劲气蓄满,陡然一颤,酒杯顿如离弦之箭从指间飞出。酒杯去势虽快如流影,却是凌空平行飞向张元宗,点滴未洒。
若只是接下一杯酒倒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可张元宗瞧见那杯中酒并不宁静,凝聚着一团剑意,正顺着杯沿逆向极速奔流,如平静海面下的漩涡。那哪是酒水啊,分明是无数利剑在杯中盘旋。
杯中剑与酒杯恰好处于一个和谐状态,所以乍眼瞧着并没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一旦张元宗伸手去接,酒杯只要有丝毫的停滞,杯中剑的秩序就会即刻被打乱,瞬间便会化作狂暴的飞剑,脱离酒杯,斩向附近的一切,巫千雪、清鹤和殷寒玉皆是剑围之内。
袁赤霄不显山不露水使出这么一招,高明是高明,却没预留回旋的余地,显得颇有些鲁莽。在他的酒杯飞出的下一瞬,张元宗手腕一转,酒杯脱手飞了出去。与袁赤霄出手的情形不同,他的酒杯正逆向旋转,剑意外放张狂,杯中酒水却沉寂,不见丁点波澜。
两杯酒在棋盘上方一触即过,张元宗的剑意顿时将袁赤霄的剑意镇压。与此同时,此消彼长,张元宗的酒杯逆转之力消耗,袁赤霄的酒杯受力开始顺向旋转,同杯中酒的转势相互抵消。最后,两人伸手分别稳稳接住飞向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袁赤霄适时拈子弹出,恍然间化作一柄银白长剑,穿过己方的三个星位,眼见着就要越过天元,却依旧没有落子的势头。这已不是喝酒下棋,而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张元宗望着那颗飞驰的白子,虽只是一子,却觉身后带着奔腾的风雪席卷向整个棋盘。
白子来势极其刚猛,蕴含的力量异常暴烈。若是应对的黑子与之势均力敌,结果不外乎玉石俱焚,两枚棋子齐齐碎裂。若是黑子去势强过白子,那么白子或许难逃化为齑粉的下场。这些皆不是张元宗愿意看到的结果,他不愿摧折剑客的剑心,也不轻辱剑客的傲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元宗迅疾弹出手中黑子,去势却比白子弱了一筹。紧接着他骈指一敲棋盒,从中又飞出一枚黑子,在半空停顿之时,他顺势曲指弹走黑子。他接连弹出两枚黑子,速度皆比白子较快,力度却弱上一些。
首先白子横冲直撞,与第一枚黑子遇上,黑子不敌,倒飞回去,被张元宗伸指夹住。白子去势减弱,接着与第二枚黑子相击,此时两者力量相差无几,在半空中僵持片刻,然后各自飞退,落在己方中间的星位上。
第一手到此方才为止,表面上张元宗连用两子,总觉得落了下风,但袁赤霄了然其中乾坤,以他豪直的性子,要他拉下脸来说两人不分轩轾也是不能够的。殷寒玉面色平静地上前为两人斟酒,巫千雪和清鹤也是端坐凝视。
袁赤霄执杯落目,秋露白纯净绵厚,如广寒仙子的秋波,清冷中还带了一丝温柔。他忽然冷淡道:“令妹先是杀了我派十三位弟子,近来又出手废了老夫的三弟子,你说这笔账该如何去算?”
话音未落,他陡然将杯中酒洒出,酒水似剑气化龙,腾跃而出。这一招比方才那招直接多了,明明白白就是以酒凝剑。酒不仅没在杯中,而且还化作利剑杀向张元宗,如果他应对不当,就会成为这一手的输家。
张元宗闻其所言,目光微微一动,然后嘴角挂笑,照葫芦画瓢,同样将杯中酒洒出。这一手他追求的就是势均力敌,两道飞驰的酒水,被劲力包裹着,在半空中相撞。接下来并未出现酒雨四溅的场景,而是最终融合成一股酒水,接着在余力的作用下,直直向上飞去,好似银河倒挂。
酒下两人也未闲着,袁赤霄抓起一把白子信手洒出,竟飞出七八枚棋子,如星辰坠落一般。每枚棋子凝聚不同的力道,仿佛他在一息之间斩出了七八剑,每一剑皆是精妙绝伦,却又迥异的剑法。
张元宗却在此时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并未有样学样,以棋对棋,而是举起酒杯与眉宇相齐。他举杯邀明月,可是杯中无酒,酒从何来,自然是天上。空中两杯酒正开始往下流泻,张元宗的空酒杯忽然产生一股吸力,顿时一股酒水从中分离而出,回流入酒杯中。
袁赤霄瞧见,赶忙举杯去接剩下的酒水,就在他执杯装酒的时候,张元宗的酒杯已然开始下落。恍似月华落入酒杯,化作漫漫剑气,将飞驰的棋子压落在棋盘上。不管是几多剑法,我皆一剑压之。待袁赤霄手中方罢,白子尽皆安静地躺在棋盘上,然后两人饮了杯中酒。
张元宗似笑非笑道:“舍妹的这笔糊涂账,袁掌门还是找她这个罪魁祸首算去。”袁赤霄顿时哑然,良久笑骂道:“好个奸猾的小子!”就算张元宗不护短,可听闻弟子描述那日情形,那融合纯钧灵魄的女子怎是好相与的?
张元宗微笑道:“这局棋看来是袁掌门胜了。”棋盘上九白一黑,就数量而言,确实是白子取胜,但那唯一的黑子盘踞一方,傲视一众白子,颇有卓尔不群的气势。袁赤霄当然不会把这句玩笑话当真,又同张元宗浮了三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