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某处有座野亭,两个昆仑道士正在亭中休憩闲话。其中那位年少者略带恭维的口吻道:“燕师兄方才好生威风,若不是你言语如刀,逼得天山那帮龟孙子无路可退,只怕他们还要继续龟缩不出。”
燕师兄隐藏不住志满意得的情绪,又端起架子道:“天山虽徒有虚名,但也重虚名,只要在言语上拿住他们,我瞧他们还如何好意思推脱。”年少者兴冲冲道:“小弟也觉得大快人心呢!瞧着他们个个气得怒发冲冠,却没一个敢出手的,真是孬种!”
燕师兄怡然自得道:“这回连累冯师弟一同奔波,为兄还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总算没有辜负掌门真人所托,也算如释重负了。”冯师弟赶忙感激道:“师兄见外了。掌门真人看重师兄,委以重任,若不是师兄关照小弟,小弟也得不到这次为本门效力的机会。”
这时候野亭北侧山路上传来人声,只见一行五人向这边疾行而来,行至近前,半围野亭,人人剑拔弩张。燕冯两个道士霍然起身,背脊绷紧,并肩而站,昂然面对来人。燕师兄按下心中忧虑,轻慢道:“吴前辈此来是为我们师兄弟送行的吗?”
当首的吴连城眼中戾气难藏,冷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鼻子,敢来天山大放厥词。掌门有容人之量,不屑与你们计较,但是天山岂容你们放肆?”天山诸人一想到昆仑臭道士狂悖无礼,言行间对本门多加侮辱,恨不得立马剑杀两人以泄愤。
燕师兄眼中惊慌之色一闪而逝,挑眉讥讽道:“看来吴前辈不仅要以大欺小,还想以多欺少,果然有大派风范。”他故意反话正说,正是正派人士惯用的酸腐含蓄,若是市井无赖,皆是一言不合便动手的作风,听道士所言如隔靴搔痒罢了。
不过,吴连城却免不了脸皮微微一热,然而他也不是什么善茬儿,狠狠道:“天山业已接了约战的帖子,最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管他什么狗屁风范?今日杀了你们,正好拉开此战的序幕。”这样混不吝的话出自一个天山前辈之口,确实有些失了风度。
不怕功夫高的,就怕不讲理的,昆仑道士不由脸色微变。人随剑性,天山上那些人修的是机变杀伐,所以性子或多或少有些肆意。当时若不是天山掌门波澜不惊,门人不敢逾越造次,只怕两人早就被乱剑砍死。
两人想来天山掌门重颜面,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没曾想掌门之下却有人另寻麻烦。燕师兄心忧此回不能善罢甘休,苦思脱身之计,硬撑道:“吴前辈可得了贵派掌门之令?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吴前辈此举只怕会引起江湖同道的非议。”
吴连城讥笑道:“真是黔驴技穷,又耍嘴皮子功夫。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你们死前说些什么吗?”然后他眉宇间厉色上涌,森冷道:“杀了他们。”他身旁四位天山弟子得令纷纷出剑,剑光交织,破空斩向野亭中的两人。
昆仑道士没想到天山前辈竟如此不按套路,说动手就动手,两人在时机和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天山弟子剑法出众,招式精妙,配合相当默契,燕冯两人只得拔剑迎敌,借助野亭之便,勉强挡下四人凌厉的进攻,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两人心中暗暗叫苦不迭,昆仑剑法的浩然之气零落不堪。若只是天山弟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是吴连城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绝顶的智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不堪一击的,何况还只是那点儿小聪明。两人焦急拖延不了多久,而有人却还嫌围杀拖沓。
吴连城戾气乍放,疾奔向野亭,手中长剑倏然刺出,在这一刻野亭、人影、山色都仿佛消失了,只有出剑的轨迹是清晰的。长剑巧妙地穿过天山弟子的剑围,直捣黄龙,刺向燕师兄手中剑最凝滞之处。
燕师兄直面受剑心中一悸,慌忙转变身法躲避天山弟子的长剑,同时撤剑横挡在胸前。冯师弟余光扫见燕师兄身处险境,陡生几分狠意,悍然逼开攻向自己的两人,长剑斜斜飞刺,挡在吴连城的剑前。
电石火光之间,吴连城的剑尖率先击中冯师弟的剑脊,去势不减,冯师弟的剑同燕师兄的剑顿时撞在一起,发出“铮然”的声响。吴连城出招刁钻,恰恰击在剑身力量难以为继的地方,燕冯两人只觉手中长剑大震,几乎要脱手而落。
天山弟子的剑趁机从四面杀至,冯师弟一边抓稳长剑一边引剑回旋,顿时传出四声“叮咛”,勉强挡下四剑。燕师兄处境却更加糟糕,他要独力抵挡吴连城的利剑。昆仑剑法大开大合,若是同境界还能以势压人,一旦弱了修为,又遇到天山剑法的机巧,真是吃亏不少。
转瞬间,吴连城便长剑沾血,伤了燕师兄三四处,虽是外伤却痛楚难抑,令他出剑大打折扣。冯师弟也是顾此失彼,被天山弟子配合刺伤多处。两人顾不得浑身疼痛,只得浴血苦撑,心中苦闷不已,今日竟然要交代在此处。
“住手!”野亭围杀正酣,北侧山路上陡然传来一声暴喝。天山弟子看清来者是大师兄褚飞星,出剑微微一滞,冯师弟顿觉好似窒息之后吸入一口空气。吴连城眉头微皱,但是手上的剑却依旧如疾风骤雨一般,燕师兄登时险象环生,出剑极为艰难。
褚飞星脚下轻点,急速掠向野亭,凌空拔剑斩在两人之间。他出剑与吴连城有些不同,凌厉机变也有,但还携带了一股剑势,好似天山之巅的风雪吹进野亭,凛然间剑华吞吐,强势挡下吴连城的进攻。
“还不住手!”褚飞星又是一声厉喝,四位天山弟子难承其声威,只得撤剑后退,但仍旧围住野亭的去路。吴连城却心有不甘,眼中怒意宛然,又与褚飞星对了三招,但是依旧被死死压制,最后只得罢手息战。
褚飞星看也不看身后的道士,冷冷道:“你们走吧。”燕冯两人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听闻褚飞星所言只觉难以置信。褚飞星皱眉道:“还不走,难道真想死在天山吗?”昆仑道士顿觉逃过一劫,一瘸一拐搀扶着离开野亭,在天山弟子杀人的目光中消失在山路尽头。
吴连城阴沉沉道:“飞星,你这是要干什么?”褚飞星猛然喝道:“我倒想问问,师叔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那四位天山弟子只觉大师兄身上一股威势碾压过来,不由心中一怯,渐渐生出几分后悔之意。
受弟子辈如此喝问,吴连城脸色极为难看,怒道:“褚飞星,你如此与我说话,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褚飞星双目锋芒毕露,冷喝道:“那么师叔你呢?不遵掌门之令,私自截杀昆仑弟子,到底有没有将掌门放在眼里!”
吴连城气得一缕胡须直颤,狠厉道:“两个黄口小儿,如此侮辱天山,当杀!”褚飞星怒笑道:“师叔就如此想天山与昆仑不死不休吗?我不得不怀疑杀害玄玑真人之子会不会是师叔所为!若真是如此,事情就好办多了,只要将师叔交出去,就能化解这次灾厄。”
天山诸人未曾想褚飞星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皆是一呆,吴连城厉声道:“好你个褚飞星!你……”褚飞星截然打断道:“我奉劝师叔即刻返回天山,不然若让掌门有那么丁点儿误会,我想掌门绝绝对会毫不犹豫将‘真凶’交给昆仑。”
吴连城气得哑口无言,怒甩袍袖转身便走。褚飞星淡淡扫了一眼四位战战兢兢的天山弟子,叹息道:“你们四人返回天山,自行去守正堂领罚。”四人如蒙大赦,赶忙出声应承,然后灰溜溜地按原路折回。
夜空双月流韶,驱逐了夜色,山野小路上,三人夜行。月华洒下,他们的面容纤毫毕现,风尘仆仆,正是张元宗、巫千雪和清鹤三人。时下,他们已经途径西海,从天山南麓而入,直奔天山而去。
昆仑约战,驻扎西海,天山却多方拖延,迟不应战。张元宗猜测此番约战,昆仑多半是一厢情愿,重新考虑过后,最终决定舍弃昆仑,选择从天山入手。连日赶路,三人已现倦色,清鹤忽道:“虽然离天山已然不远,但是连夜上门只怕多有不便。”
就算是叩拜山门,也没有选择深夜这个时候的,容易被人当作贼子。张元宗关心地看了一眼巫千雪,然后道:“道长说的在理。天山还未出发,为时不晚,我们也不必急在一时,还是先找个地方落脚。”
三人缓行,留意适合休息之所,行走江湖,幕天席地实属正常。行了片刻,山道前方忽然出现一点光亮,三人存疑走近,原来前方路旁有一座野亭,亭中有一盏油灯,灯旁有两个人正在夤夜手谈。
左侧是一位缁衣老者,雪发银髯,虽瘦削瞿烁,但身量却显得颇为魁梧,与生俱来一股豪迈之气。右侧是一位蓝衫青年,面目温和,神情静谧,正拈起一子,凝神思索。青年当真沉得住气,久不落子,也不见烦躁之色。老者忽笑道:“远客冒夜前来,寒玉还不起身迎接?”
青年仿似梦中惊醒,闻音离座,舍了棋盘,提灯站在野亭前相候。不大会儿,两人便见一个公子、一个姑娘和一个道士踏月而来。月华本就极亮,三人月下行来,形容又非俗,给人感觉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元宗正要拱手拜谒,那老者忙一招手,热络道:“来来来,寒玉这一子半个时辰都未落下,只怕会耽误老夫休息,你们快来帮他支个招。”循着灯火和月光,可见野亭残留着打斗的痕迹,石柱上剑痕赫然在目。
三人入亭,也不拘谨,向那棋盘落目,局势胶着难解,双方形势皆很凶险,一子可大获全胜,一子可一败涂地。青年之所以迟迟不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落索。巫千雪和清鹤棋力一般,自然不会班门弄斧,张元宗瞧了一会儿,随意拈起一子落下。
一子方落,顿时瓦解了老者的大片攻势,青年赞道:“好棋!”老者却赞道:“好人!”青年不解地望着老者,老者微笑道:“方才这局棋,你我皆可一子定胜负,这位公子能走出这一步,自然也想到了那一击必杀的一步,却故意只瓦解险势,放弃胜负,是为了尊老吗?”
青年微惊地望了一眼张元宗,观其笑而不语的神情,便知老者所言不虚。老者又道:“寒玉,你的人生还很长,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当你做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又能万事留一线的时候,你才是真正成熟了。”
张元宗欲要再次拜谒,缁衣老者又适时制止了他,邀请道:“这位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坐下手谈一局?”张元宗是个知情识趣之人,随即应了老者的邀请。青年恭敬地移身让出,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张元宗坐在老者对面的位置上。
老者并未立刻同张元宗开局,而是颇有兴致道:“月下手谈,岂能无酒?寒玉,你速速去把我珍藏的秋露白取来,酒不来,局不开。”青年得令称是,继而投身遁入黑夜,他脚力极快,不大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其轻身功夫在江湖上绝对排得上号。
老者微笑道:“这位姑娘和这位小道长也请坐下吧。”巫千雪和清鹤颔首应礼,分别在空位上相对而坐。老者伸手调换棋盒,自嘲道:“老夫精力不济,这局就让我走个先手。”先前他与青年对弈时执的是黑子,那时规矩弈棋执白先行,这回他坦言要占了这个先机。
张元宗含笑默让,开始着手整理上一局的棋子,他们动作缓慢,并不着急整理完毕。老者如闲谈一般,道:“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只是此事有些难办。”张元宗手中不停,淡笑道:“前辈洞察世事,在下却不识尊颜,失礼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