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剑气与龙门剑气自然存在区别,龙门剑气是以秘法凝虚化实,本源为虚无之气,这道剑气却是化实为虚,本源乃是纯钧。倒不是评说虚与实孰高孰低,但就这道剑气而言,好似纯钧御空而至,除却锐意无双,更添几分剑威。
张元宗脸色如常,右手握剑负于背后,左手骈指如剑刺出,一道龙门剑气破空而出。论及修为和眼界,在场诸人也只有白魔能与张元宗和张兰亭相提并论,也只有白魔能瞧出这一道龙门剑气的与众不同来。
这道龙门剑气形散神聚,的确是惯常的龙门绝学,但剑的属性不及往日,而气的特质愈加突出。与其说张元宗驭使的是一道剑气,还不如说就是一道无形之气,若非这道气是以龙门运剑之法施展,定不会冠之以剑气之名。
气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可直接追溯于道。它虽是虚无缥缈,却是包罗万象。张元宗正是凸显了气的容纳特质,这道龙门剑气已经不是攻击之剑,而是一招守式。纯钧剑气如奔雷袭来,乍然同龙门剑气相遇,最后在虚空中湮灭。
张兰亭忽然露出一抹冷笑,张元宗随即读出其中的意味。他是在鄙夷自己一味地以守待攻,虽然招招能够化解他的攻势,但这种不胜不败的打法又有何意义?他曾放言只有胜了他手中的剑,方能有正式相谈的机会。
张元宗在火焰岛超脱万物为剑,进入万物归真的境界,他所悟的不仅仅是如何还原万物的本真,还有对于动与静新的理解。当日“星君”冼星见观星悟剑,张元宗一语点破他的瓶颈,促使其在星辰剑诀的修习上打破枷锁。这点破的便是由静为动,不过现下他又有不同的理解。
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斗转星移是绝对的,观星永恒是相对的。道,是万事万物的本源,悟道却讲究离境坐忘,奉行的是一个“静”字。动,固然是规律,然而只有处于静中,方能识得这种规律。
张元宗正是突破了这样的视角,才能曲径通幽,因此他现在的眼界和状态都落在静上,守势是静,包容是静,见招拆招是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静,然而静只是一种识物悟道的角度,静从来都不是不动。
张元宗和张兰亭隔空相斗几番,终是动了身影,纯钧和木剑交锋在一起。两人的攻势凝聚于剑上,周遭诸人不再被波及。白魔看着张元宗出剑,顿时心生疑惑,木剑即剑,出招即剑,身上再没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玄妙的状态。
木剑普通与否,要看握在什么人的手中。正因为是张元宗持剑,就是纯钧也能与之抗衡。世人常说是剑助于人,又何尝不是人成就剑。木剑虽然了无光彩,但剑身吞吐的剑芒足够凌厉,既然小弟厌烦自己畏首畏尾,那么就满足他的意愿,淋漓地战斗一回。
两人的身影快逾闪电,然诸人却觉他们的出招清晰无比,好似同天地同呼吸共节奏。纯钧一剑横空,挟带无上之威,好似一柄天降巨剑。木剑逆难而上,与纯钧争斗,浑似玄铁铸就,不损分毫。
丹田为海,经脉为河,内息奔涌腾跃,疯狂灌入剑中,一剑可碎山石,一剑可惊苍天。剑风四溢,虚空嘶响,两人周遭十丈内尽皆碎裂,生机灭绝,烟尘四起。这就是剑客修到极致的威力,万事万物都不敌一剑。
盖因曾经交手一回,对彼此并不陌生,因此两人出剑未有铺垫,直接以最强的姿态相斗。剑,在他们的手中脱胎换骨,木剑犹如神兵,纯钧更上层楼,它们是最耀眼的剑,他们是最耀眼的人,整个世界的华彩都在这一场争斗中。
张兰亭始终保持着最巅峰的锋锐,任何人都无法靠近他,而纯钧达到锋锐的极致,已然同巨阙相当。他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势要破碎张元宗的平静,动摇他的剑心,让他败在自己剑下,低下他的头颅。
张元宗青衫寂寥,不拘于什么剑,只要一剑在手,任何狂风暴雨,雷鸣闪电,都止步于这一剑之前。木剑无锋,锋在剑外,剑外是个剑气纵横的世界。他此刻是宁静的,任是凶涛险浪,也撼不动海中的礁石。
整座山峰都是他们的战场,他们没有束缚,没有束缚的剑,剑下的一切尽皆毁灭。他们所经之处,满目狼藉,磐石碎裂,草木毁折,林中鸟雀惊飞,野兽奔走,有山石滚落山崖,有尘土遮日盖月,然两人身临其中,却纤尘不染。
诸人退避到极远处,但是依然能够感受到两人战场传来的逼压。丁半山等老派人物,看到年轻教主展现出这般可怖的实力,不免皱眉望向前方的白影,要想掌控教中大权,只怕是镜花水月,而白魔似乎也并未热衷于此。
教主大人真不愧是武学大才,更难得他风华正茂,潜力并未穷尽,对神教未免不是一个福音,想到此节,丁半山等人不免任命地暗叹了一口气。再凝神观战,他们心中又是五味杂陈,教主年轻,好歹是神教的领袖,但张元宗以木剑对战,不但平分秋色,还游刃有余,倒是更夺目一些。
龙门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三百年前龙门前辈战胜九幽魔君,十几年前龙门掌门镇压败血之乱,如今亲眼所见龙门传人激战太一教主,在场一众高手不免心萌颓意。真是天道不公,有些人穷尽一生,只怕也及不上此人半分。
两人的内息修为、剑道造诣和境界觉悟,都达到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一时间胜负难分。不知时间流逝,激战已至日薄西山,两人忽然同时停手,相距五丈有余。若不是周遭面目全非,还真以为两人自一开始就未出手。他们的内息还很充沛,他们的剑招依然稳练。
天际云霞斑斓,霞光落在两人身上,面目愈加溢彩流光。两人依然不言不语,峰顶也无人出声,靛蓝纯净,天光醉醺,却无法融化两人之间的沉凝。张元宗神色淡淡,张兰亭面无异色,然而谁也忽视不了那种沉重逼仄的氛围。
“该是时候做个了结。”张兰亭声音冷冷淡淡,似是埋藏多年的怨恨一朝都释然了去。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仿佛整日的剑光霍霍不过是两人的游戏,此刻才是他们真正一决胜负的时刻。
无论是心理准备已久,还是今日酣畅激战,张元宗面对张兰亭比往日更坦然了些。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过去的已然无法改变,他与小弟都回不到当年,那么心结再繁复也于事无补,三掌之约也罢,今日比剑也罢,自己不是早就踏出那一步了吗?
“该是时候做个了结。”张元宗也这样认为,时间的确耗得太长了,毕竟今日比剑不是切磋,亦非生死之战,而是要论个胜负,胜者自然能够要求或拒绝一些事。张元宗有必须要赢的理由,为了张兰亭,为了来者犹可追,也要胜了他。
两人默然静立,身上凝聚的威势层层激升,他们各自同身后诸峰融合在一起,勾连自然大势。两人之间的虚空诞生出一个气流漩涡,随着威势激增,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狂暴,须臾间已成风暴。
远处诸人皆是勃然变色,这场景超越了他们对武学的认知。阴阳鬼有些痴痴,自己勤耕不辍多年,一心想修至烈火寒冰掌的最高境界,可是就算心想事成又能如何,面前还是有翻不过的高山。
他这种念头一生,神经松弛,精神散漫,身体里的阴阳二气渐渐竟少了往日的针锋相对,一步步水乳交融在一起。近旁诸位长老惊觉他的蜕变,未曾想他会在此地觅得契机开始突破。一旦他突破圆满,其实力必定会一跃成为众长老之首,想想他的师父慕容太阴便可想而知。
此话暂且不表,单说场中两人威似昂藏巨人,剑上是座座山岳,抬手举足间是毁灭的力量。两人同时挥剑刺入风暴之中,两道身影坚定无比。两柄剑在风暴中心相遇,剑尖对剑尖,静止在虚空,巨大的力量顿时碰撞在一起,威势四压,风暴霎时溃散,天地间只存下两柄剑。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对峙的两柄剑上,尘埃落定或许就在眨眼之间。忽然场中传出一声轻响,张元宗眼见着木剑崩出一道裂痕,不由暗道:果然如此,若以剑论,木剑又怎会比得了上古名剑纯钧。
转瞬间,目光灼灼之下,木剑当场碎成无数细块,落入尘埃。一众长老脸色顿时缓和,暗道神教终是胜了。巫千雪面露忧色,楚青岩有些发愣,玉无双却是满腔复杂的情绪,距离最近的白魔有些疑惑地望着场中两人。
奇变陡生,因为木剑被毁,纯钧的力量蕴于剑中,两人身负的大势激流勇进,风暴复生,将两人吞没其中。张兰亭手持纯钧剑,已是无敌之姿,然张元宗依旧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衣衫狂舞不止,飞沙走石,唯有两人屹立不倒。
张兰亭向前踏出一步,纯钧剑便向前刺出一尺。诸人脸色数变,原来战斗尚未结束,而胜负他们却有些拿不准了。玉无双扶着巫千雪的胳膊,感受她的紧张和惶惑,楚青岩紧握的拳头沁满了汗水,白魔还是那般静默不动,眼露惑色。
张元宗忽然也动了,他在纯钧前运转剑指,白魔凝聚目力看得分明,剑指间不知何时夹了一片树叶。树叶是今春新发,嫩绿柔弱,能在风暴中安然无恙纯属奇迹。纯钧剑只是前进一尺,便难再寸进,张元宗踏出一步,剑指与纯钧相遇,然后将那片树叶放在纯钧剑上。
张元宗缓缓收回剑指,树叶安静地在风暴中待在剑上,它仿若有千斤重,令剑身微弱难察地下落半寸。风暴好似虚幻,纯钧仿若朽木,任凭一片树叶在力量最盛之处平安无事。终于,白魔的脸色变了,张兰亭的脸色变了,而张元宗兀自眉目平和。
其他诸人由于相隔甚远,不知张元宗是将一片树叶放在纯钧剑上,还暗中奇怪张元宗动作古怪。诸人云罩雾绕之时,风暴渐息,而树叶也被气流带走,飘落到远处。此战终于结束,诸人皆围了上来,纳闷地盯着场中两人,不知最后的结果为何。
张兰亭挥剑入鞘,释然道:“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