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海本是一片浩淼湖泊,之所以谓之“海”,乃是因为其之辽阔,上百里浩荡延绵水域,一眼望去,水天一线。若赶上风平浪静,晴天白云,湖面如鉴倒映云霞,分不清哪一片是天,哪一片是水。
张元宗一行人日夜兼程赶到云梦海,只见眼前烟波渺渺,冬日的寒肃也未杀尽它的柔情。巨峰之巅,诸人一致同意简文鼎的提议,欲召集所有的天命之选于一万全之地,再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共抗蓬莱的杀机,他们最终选择了藏剑阁。
此行并非所有人跟随,云峥毕竟是云家的掌门,晏无情毕竟是一线天的杀手之王,他们不可能就这样事了拂衣去。再说以他们如今的身份,就算是浴血而死,只怕也不愿“龟缩”于藏剑阁。
张元宗一番劝诫,个人生死事小,阻止蓬莱事大,有辱门楣也罢,有辱师门也罢,“忍辱负重”三七年,待七星运散,蓬莱痴望落空,自有扬眉吐气的时候。若非不让蓬莱阴谋得逞,他们只怕要坐于堂上,静待蓬莱上门。
张元宗此次放心他们离去,盖因巨峰上死伤太多,牵扯到诸多江湖势力,如今整个武林都掀起围剿魔头的大潮,没有阵法为凭,蓬莱遗族只怕也要蛰伏一段时间。说来也怪,江湖几乎要被掘地三尺,蓬莱却好似一滴水落入汪洋,江湖上没有半点音讯,亦找不到蛛丝马迹。
云峥、云珵、云泽三人一道返回武林源,云泽此次突然现身崂山,出手相助倒是出乎云峥的意料,毕竟他是鱼莲心一脉的人,不知他拿的是什么心思。不过他本人倒是一副坦然的模样,温文尔雅不见丝毫尴尬。云峥暗叹,怎么说他也是祖父云渊的嫡系子孙。
云泽忽然低声道:“我父亲莫名其妙地死了,那一日恰恰是老太君到来的日子。”云峥、云珵闻言心中发寒,也不追究他称呼上的不妥,他们知晓鱼莲心已经逃离兰月轩,云霄竟死在这个时候,实在太过蹊跷,难怪云泽要离开陵阳。
云峥看着云珵有些失魂落魄,难道真是她所为吗?就因为不忿云泽曾争夺掌门之位忤了她的意?弑杀亲子,可是人神共愤的恶行,三人明白鱼莲心又不是没犯过这样的恶行,她曾为了觊觎云家掌门夫人的位置,将自己的亲妹妹推下悬崖。
黄山一线天本是极好的安身之所,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一线天尽头的那片云海之下会是杀手组织的大本营。不过因为简文鼎佯作暗棋的缘故,蓬莱业已知晓其所在,就是晏无情也不能久待此地。
晏无情本对简文鼎心存隔阂,不愿听从他的安排,但简文鼎百般斟酌之下吐露了一个秘密。杀死晏鹤山的真凶,其实他早就知晓,但以一线天之力也无法报得此仇,遂一直隐瞒至今,他承诺等蓬莱之劫渡过之后,便将一切告诉晏无情。
晏无情震惊地看着简文鼎,自父亲身故,他便承担着起父亲的责任,养育自己长大成人,如今却越发觉得他陌生。他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一线天都无法报仇雪恨,除了蓬莱还能有谁?晏无情天人交战一番后,暂时同意返回一线天安排诸事。
苏航是苏家的大公子,他担心因己祸及本家,也想回苗疆看看。雪鸿却说道:“当年为你取名莫忆的初衷,是希望你放下前尘往事,做一个逍遥的人,可你总是放不下。”苏航怅然道:“可徒儿怎么都忘不了自己是苏家的子弟。”
雪鸿叹道:“傻徒儿,只有你远离苏家,才不会为他们招致祸患。我和青龙兄同意你们聚集一处,其实是个不得已的选择,因为只有这样将蓬莱的杀机引到你们身上,方能保护你们的亲人。想那蓬莱得知你们聚于藏剑阁,也不至于舍近求远,四处树敌。”
苏航顿时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不再提返回苏家之事。至于沈家公子沈睿倒是没有半点不同的意见,时值此刻,江湖中也无人知晓沈家的所在,想必没有此忧。再说有顾惊仙在的地方,就是他最愿意去的地方。
除了巫千雪、张水衣和楚青岩,秦少游也从莱芜一路跟到这里,他兄长秦央久劝无果只得默许,临别之时叮嘱他多同家中书信来往,以免母亲担心。看着秦少游鞍前马后,众人不忍说破张水衣同宋文卿天注情缘之事。另外,中土危险,夸叶兄妹也在张元宗的劝说下,即日依依不舍返回南疆。
旁人也就罢了,梁临川才是此行前往藏剑阁的重中之重,他是中土唯一破解万象搜灵阵的希望。如今他重伤未愈,莫子虚守着他躺在宽敞的马车中,一路为其运功疗伤。这一次他捡回半条命,亟需寻一安全之所休养。众人皆心生疑惑,那藏剑阁到底有何出奇之处,成为雪鸿和木青龙的首选。
众人雇了一艘大船,乘风破浪二十几里,淡淡的风烟中驶来一叶扁舟。舟首站着一位中年男子,腰悬长剑,一派儒雅,然他昂藏魁梧,浑身吞吐着充沛的力量,却偏偏又凝而不散,浑似山岳。待扁舟靠近大船,他抬首朗声道:“雪鸿前辈可在船上?”
雪鸿越众而出,答道:“老夫在此。”中年男子平静地打量船头的雪袍老人,不容置疑道:“你我今日当有一战。”言毕,他摘下腰间长剑,右手握之缓缓拔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露出一柄二尺二三的断剑。
好似大鱼冲破平静的湖面,又似地火炸裂巍峨的山岳,随着剑锋出鞘,中年男子气质陡变,癫狂暴虐,凶焰炽烈。那柄剑弥散着冲霄的煞气,沿着水面卷向船头的诸人,淹没其中的人都一阵心悸。楚青岩惊道:“这剑好大的邪性!”
雪鸿看清那人手中的断剑,怔怔片刻之后,忽然露出一抹悲色,倏然拔出湛卢剑,道:“那就战吧。”苏航等人有些纳闷师父的异样,以他的江湖身份,怎会如此轻易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战?
中年男子凌空飞上大船,诸人散开为两人露出一块空地。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被那柄断剑所吸引,剑身宽约三寸,泛着淡淡的赤意,散发着浓烈的杀性,甚至比屡犯杀孽湮灭本性的纯钧还邪异。
中年男子完全不受断剑的凛然煞气所侵,挥剑刮起一道邪风,剑气纵横,便向雪鸿杀去。雪鸿眼中含悲,手中湛卢似有千万斤重,他勉力挽出几个剑花,同断剑战在一处。诸人看出那断剑端是不凡,竟能同湛卢交锋而不落下乘。
湛卢虽无锋,却素来力压天下名剑,无往不利,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它有幸遇到雪鸿,愈加展现了它的卓绝不凡。湛卢在今日却遭逢劲敌,中年男子手中的断剑,杀气无双,好似孕育着一头狰狞凶兽,不愿被驯服。
他的剑法高绝还在其次,最出奇的是他对剑的控制妙至毫巅,手臂的筋脉和肌肉以最合理的力量操控断剑,仿佛那断剑成为他手臂的一部分。当然这种含而不露的高明,也只有如雪鸿一流的宗师方有这样的眼界。
雪鸿对中年男子运剑奥妙深有体会,便暂时放下心中沉闷,持剑潇洒挥舞,斩灭汹涌奔来的煞气,抵住断剑凶猛的杀性。两人皆无杀意,剑来剑往,未以修为相争,纯属两剑争锋,并未损坏船上分毫。雪鸿一派清俊风雅,出剑神韵流转,似乎很是享受这个过程。
断剑是典型的剑比人恶,不过中年男子泰然自若地利用断剑的邪煞之气,不受反噬,可见他能够压制断剑的邪性,发挥莫大的威能。两人斗剑,虽有所收敛,但凶险并没少了半分,中年男子在剑道修为上不及雪鸿,却硬是凭着断剑的凶厉,与之平分秋色。
楚青岩惊异道:“这到底是什么剑?怎么如此怪异?”木青龙淡淡开口道:“这是胜邪剑。”诸人闻言心中一震,原来是它,难怪如此邪性。上古五柄名剑,张元宗已经得见其四,今日遇到最后这柄胜邪,不由多看了两眼。
欧冶子当年得到一块异铁,铸剑时发现剑中孕育邪恶之气,每铸一寸,剑便恶一分,待剑成之时,邪煞难抑,竟以鲜血为祭,伤及无辜。无奈之下,他只得断了此剑,方才遏制邪剑嗜血,自此胜邪便以断剑之身传世。即便如此,后世掌此剑者多被煞气所侵,癫狂入魔。
苏航等人虽不担心师父的修为,但是此剑实在是凶命在外,不免担忧师父的安危。张元宗宽慰道:“湛卢能够成为上古五剑之首,自有它的道理,你们大可不必担心,雪鸿前辈不会在剑上吃亏。”几人闻言稍稍安心了些。
此场斗剑,乃是以剑为主,持剑者为辅。两人不争修为深浅,不比招式精妙,而是以简单的招式纯粹地展示两柄剑的高低。湛卢古井无波,胜邪暴烈张狂,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剑的一静一动,而非两人左右。
犹似胜邪剑中的凶兽挣脱了束缚,露出狠辣的利爪,煞气狂涌,杀意沸腾,径直罩向雪鸿。断剑的锋芒撕裂虚空,奔斩四方,周围诸人只觉煞气袭体,纷纷运功消解心中烦恶。雪鸿双眸冰清,湛卢乌沉的剑身携带无上的剑势,力压千古,径直镇压胜邪的杀伐。
此招一过,两人忽然同时挥剑入鞘,止了剑斗,中年男子抱拳道:“多谢前辈迎战,了却家父遗愿。”雪鸿呼吸一滞,黯然问道:“卫兄是何时离世的?”中年男子伤感道:“家父五年前就去世了,弥留之际还说自己最遗憾的是没能与前辈一战。”
雪鸿懊悔道:“令尊一直想让胜邪和湛卢一战,可我始终都没有答应,现在想来真不应该让他带着遗憾离去。”中年男子平和道:“前辈不必自责,今日一战也算完成了家父的遗愿,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
雪鸿唏嘘不已,然另道:“胜邪传到你的手里,想必你就是藏剑阁现任阁主,不知我前几日传来的书信可否收到?”中年男子应道:“书信我已收到,约莫你们这几日便能到达。前辈与家父相交莫逆,若有差遣,决不推辞。”原来这中年男子是藏剑阁的阁主,姓卫名承景,此时是专门来迎接他们的。
老阁主卫腾空年轻时,同雪鸿不打不相识,后继承阁主之位,得到掌门信物胜邪,一直想同湛卢一较高下,但雪鸿担心胜邪不祥,影响卫腾空的心性,便一直拒绝迎战。自他辞去天山掌门归隐之后,很少在江湖上行走,机会便更少了。
众人一番寒暄,接着道出蓬莱阴谋,卫承景闻之震惊不已。待船又行了两三里,便到了一座巨大的岛屿。抬眼望去,岛上随处可见矗立的石碑,东面坐落屋舍楼宇,是藏剑阁弟子居住之地,西面有一座平顶的山峰,乃是一座火山,此岛遂名为火焰岛。
藏剑阁以火焰岛为立本之地,正是因为此火山的缘故,可借助地火铸剑,同时云梦海水质澄澈,反复淬炼,成剑的品质极高。欲请藏剑阁铸剑,只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自备铸剑的良材。
若是铸剑的天材地宝,藏剑阁欣喜若狂,甚至会分文不取。若是寻常材料,反而要价昂贵,即便如此,天下众人依旧趋之若鹜,以拥有一柄藏剑阁铸剑为荣。前段时间,莫子虚也曾在此铸了一柄玄磁剑,玄磁之物出自罗浮山,世所罕见,藏剑阁果然不取分文。
登临火焰岛,时有弟子上前见礼,卫承景吩咐仆从安排梁临川休憩,余下众人便缓行参观岛上风物。雪鸿忽道:“我曾听卫兄提起贵阁有一座护岛大阵叫做五行周天剑阵,据说是贵阁开宗立派之前流传下来的古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