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呆滞道:“这都是怎么了?峨眉到底造了什么孽,竟遭此横祸?”小师妹怯怯道:“师姐,你可要挺住,峨眉今后就要靠你了。”青螺还未从打击中清醒过来,也不理会她。张元宗暗中示意,小师妹扶着青螺离开此地,寻了处厢房歇息。
玄寂真人和冲云道长杀了峨眉满门,绝对是江湖近百年来最诡异之事,这实在是太没道理了。道家重地,仙境一般的峨眉,竟然发生如此灾祸,可以预见必会在江湖上掀起滔天巨浪,是正道力量的一大损失。
幸存的道姑道号无尘,新入峨眉不久,张元宗在她的带领下,又将峨眉查了个遍,与无尘所言相符。最后,两人来到神殿,查看了碧元、玄寂等峨眉长辈的尸首。无尘轻声问道:“张公子,可瞧出什么了?”
张元宗凝重道:“我一直在想玄寂真人和冲云道长杀了贵派上下,那么她们又是怎么死的?”无尘追问道:“掌门和师伯怎么死的?”张元宗叹道:“看她们的伤口,想必是自杀而亡的。”无尘失声道:“这怎么可能?”
张元宗怅然道:“这没有什么不可能,两位前辈都是仁善之辈,却犯下这般杀孽,想必是事出有因,不能自己。当她们清醒过来,大错已然铸成,可她们怎能接受这样悲惨的结果,只怕是万般懊悔之下,选择一死了之。我奇怪的是,以碧元真人的修为,又怎会轻易被杀呢?”
无尘惊呆了,她还年幼,当然想不到这世上有人会自杀,更何况是令她尊重的掌门和师伯。此时站在满殿的尸体中,她又忍住不抽噎起来,断断续续道:“我……虽然入峨眉没多久,但是……大家待我都……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无尘,十七八岁的年纪,有一种稚嫩而柔弱的气质,这样惨案对她来说的确难以接受。张元宗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林婉君的人?”玄寂和冲云杀尽峨眉弟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们处在失常的状态下,而碧元很可能是死在真正的凶手手上。
张元宗的脑海中不由冒出“林婉君”这个名字,林婉君是蓬莱巽部长老,身兼诸多旁门之术,尤擅控制人的心神,多年以前便在中土兴风作浪。峨眉惨案同当年青城有着莫大的相似,他不由将峨眉惨案同林婉君联系在一起。
无尘偏头思索,止住哭声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张元宗一默,转而一想,即便如此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或许林婉君只是以另一个名字出现。想到这个神秘诡谲的魔头,已过七旬,却能以青春容貌祸乱江湖,真是令人胆寒。
就算妙真返回峨眉,召回在外的弟子,只怕也保不住五大派的位置。三十年前,青城、峨眉并称蜀中双秀,自青城覆灭于断天涯之手,峨眉便一枝独秀,何曾想三十年后,峨眉也会泯然于江湖。
张元宗转身向远处眺望,山峦层层叠叠,起伏雄奇,何处是真龙?何处是龙穴?峨眉香火几若断绝,是不是称了蓬莱的心?她们已然护不住峨眉山门,岂不任由蓬莱来去?若不寻得龙穴,守着偌大的峨眉又有何用?
无尘拿不定主意,犹豫道:“张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张元宗回首道:“还是先将她们的尸身收拾好,待妙真前辈回山时,再作打算。”无尘连忙点头道:“就照张公子说的办。”两人便开始将一具具尸体搬进神殿安置好,不久青螺也出了厢房,情绪稳定不少,也沉默不言地搬运师姐妹的尸身。
偌大的神殿摆满了同门的尸体,青螺自是万箭穿心,倒是无尘对峨眉的感情没有她那么深厚,显得坚强些。所有的尸首摆在神殿,竟有四百一十一具之多。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神殿被渲染上了一层颓靡的色彩。
青螺对着三清神像祝祷道:“三清在上,感弟子诚心,望护佑峨眉安宁。”她又对着东侧的一副画像道:“太乙救苦天尊在上,弟子祈祷,望接引峨眉亡魂前往东方长乐世界。”接着她同无尘一起念诵《太乙救苦天尊说把罪酆都湖妙经》,超度亡灵。
张元宗一待就是五日,妙真道长一日不返回峨眉,他便不能离去,更何况真凶还没找到。期间,青螺劳心伤神太过,除了每日念经祝祷之外,也顾不了其它,只能由无尘张罗食宿。张元宗多次向无尘询问那日的情形,却没有找到林婉君的蛛丝马迹。
这日夜幕降临,冷月洒辉,但是这样的夜晚岂能入眠?张元宗心事重重,皓月旁边愈加凝实的虚影沉沉压在心头。峨眉的玄寂和冲云是道家宗师,是怎样的手段才会让她们屠戮峨眉满门,这个幕后真凶真的是林婉君吗?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今夜的月亮尤其明亮,月光为峨眉镀上了一层银色,有一种朦胧的美。他淡泊宁静的心沾了太多世俗的尘埃,负了太多沉重的责任,已不复当初。他信步游走,峨眉的秀丽在月色中展现得更加含蓄而纯粹,淡淡地落入眼眶,似乎减轻了心中的重负。
不知不觉来到园中梅林,初梅堪堪展颜,不同于茉莉之类的甜香,梅花的香气清冽而微带苦涩,是如此的孤傲出尘。梅林南侧有一楼,楼顶乌瓦上有一道窈窕的背影,依稀可见是峨眉弟子的装束,再仔细打量,正是无尘。
张元宗觉得有些不便,转身准备返回厢房,忽然一道轻轻淡淡的声音传来道:“张公子,也睡不着吗?”张元宗只好回身望去,只见无尘已转首望向自己,脸上流露淡淡的忧伤,他颔首道:“是在下唐突了,望仙子勿要见怪。”
无尘哀婉道:“张公子见外了,峨眉罹难,多亏尊驾雪中送炭。”月华如水,洒满了她一身,仿佛她的脸庞是另一轮明月。月下的无尘少了白日里的怯弱,多了一份超然出尘的美态,仿若月中仙子。
月华在恍然间大盛,光华似乎都汇聚到无尘的身上,眼眸的秋波也纤毫毕现。她是遗落凡间的精灵,纯净得如同一块琉璃,承载了满身的月光。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清澈,尤其是那一双眼眸,灵泉汩汩,如梦如幻。
无尘凄楚道:“张公子,可知我出家前干的是什么营生?”张元宗轻轻摇头,无尘淡淡一笑,流露浓郁的伤情,道:“我以前是青楼的舞姬,若不是遇到师姐,只怕今生都要堕落成鬼。不知为何,今夜我却想舞上一回。”
她缓缓伸出一双素手,雪白如两朵梅花,竟真得在乌瓦上轻舞起来。她露出一双赤足似两朵青莲,在月华下绽放,步步摇曳着清雅之姿。脚踝上系着紫色的铃铛,此时却没有声响。张元宗惊讶地望着楼顶上无尘的举动,然而这份疑惑自这一舞开始便又消散了去。
无尘翩然起舞,初时在道髻道衣的装束下,有一种清绝不妖的雅致。道髻忽然散开,秀发流泻而下,在夜风飞舞起来,那身深色的道衣也渐渐松了,随着轻灵的舞姿脱落,露出里面的纱衣,薄袖迎风,秋波流转,乱红飞过秋千去。
无尘在此刻尽展一副惊心动魄的美,舞姿窈窕聘婷,神态妩媚惊艳,如花开雪落,如凤飞鹤翔。腰肢细软,脖颈白洁,舞动起来是流云缱绻,凌波微步,或翔或戏,舞姿曼妙是风华绝代,飘忽若神。
暗香浮动,梅林幽传,青衣公子,丰神如玉。这一舞,张元宗竟看得痴了,不觉心神摇曳。这已不是俗世的舞蹈,是传说的洛神之舞,她的低首徘徊,她的哀婉叹息,都深深勾动一颗心在土壤中生根发芽。
她神秘、魅惑、优雅、纯净,不仅仅是月光,仿佛连满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所以才会如此耀眼夺目。除了无尘,周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化为混沌,只为衬托她的这一舞。张元宗露出淡淡的笑意,好似化作一团流云,欲要飘荡而上。
“南么三曼多伐折啰赧,满陀满陀也。慕吒慕吒也,伐折路嗢婆吠,萨嚩怛。”梵音在夜中唱起,犹如一道清流从双耳流入,流经全身,清凉宁神。张元宗陡然醒转,眼前一暗,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剑气透射,斩灭纷扰。
夜空哪里有什么明月,早已躲在云层之后,楼顶上无尘处在黑暗之中,勉强能够看见轮廓,不知神情如何。梅林深处走出一位白衣女子,方才正是她出言破了魔障,救了张元宗。只见她纤尘不染,清绝无方,悲天悯人,状若观音,正是许久不见的鱼清池。
张元宗见到她现身,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惨遭大变,离开云家,却未想在此处遇到她。他已然明白,无尘岂是一位新入门的峨眉弟子那么简单,连他都一不留神着了道,更遑论他人。若不是鱼清池施展清心法咒,自己今夜只怕要栽在此处。
张元宗心中暗惊鱼清池竟会清心法咒,施礼道:“多谢姑娘援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鱼清池微微点头道:“举手之劳,张公子不必挂心。此人的摄魂术厉害非常,如不是张公子本身意志坚定,再加上出其不意,只怕我也无能为力。”
张元宗知她所言不虚,他亲身感受,自是知道此非一般的旁门邪术,几可摄魂夺魄。对方的厉害在于,整个过程当中,他神识并未受到影响,几乎保持着清醒,自然而然衍生恋慕之意,是真真切切的感受。此时想来,只觉一阵后怕。
云层飘走,露出明月的光辉,照见楼顶上的无尘。张元宗抬头望去,目光如剑,凌厉如锋。无尘紧紧咬着嘴唇,怯怯地如同一个孩子,俯首望向张元宗,一脸无辜的表情。她不安地皱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委屈道:“张公子,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此时后方传来脚步声,青螺夜里也辗转难眠,听见异动,便循声寻来,见到园中张元宗和一位陌生女子站在一处,又见无尘伫立乌瓦之上,纳闷喊道:“小师妹,你去上面干什么?还不快下来。”
无尘泪水决堤,带着哭腔道:“师姐,我怕。”青螺满腹疑惑,回头看了看张元宗和鱼清池,然后抬头道:“有什么事,下来再说,有师姐在,你不用怕。”无尘“嗯”了一声,又道:“师姐,你可不可以上来接我?我害怕张公子。”
青螺眉头一皱,看见小师妹柔柔弱弱的样子,心中怜惜不已,对张元宗歉然道:“小师妹从小命苦胆小,贫道将她从陶家庄带回峨眉后,师门上下难免对她宠溺了些,若有冲撞之处,还请见谅。”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张元宗现在才知这无尘竟是当日陶家庄庄主陶子君续弦的新娘子。那陶子君乃是江洋大盗黑山,囚禁原配夫人黑水,在婚礼上被青螺所杀,事后青螺便带走了新娘子,未曾想就是面前的无尘。
青螺欲要上楼,张元宗忽然伸手挡住了她,青螺惊愕道:“张公子,你这是何意?”张元宗对她投去稍待的目光,然后对着无尘冷声道:“林婉君,你不必在此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