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柄雪寒的长剑挡在面前,张素琼一双眼眸在夜里显得愈加冰冷,盯着墨衣男子浑身发寒,继而是撕裂般的疼痛。她的剑是这般毫不犹豫,仿佛一举刺进了他的心里。墨衣男子木然挥剑挡住了横削的剑锋,几年夫妻,终是拔剑相向。
中年女子身侧有人提醒道:“简文鼎那边,我们要不要……”中年女子截然道:“不用。”那人皱眉道:“可是……”中年女子双眸如两眼寒潭,波澜不惊道:“帝生不会对他妻子怎样,只要张素琼被困住,文鼎那孩子就不会独自逃走,我太了解我这个侄子。唉,真是冤孽。”
那人果然瞧见简文鼎将两个孩子安置好,然后立在船尾,焦急地望着这边的情形,并没有离去的迹象。中年女子仿若自言自语道:“张素琼性子刚烈,若逼急了她,只怕会立马死了,逼走那孩子,还是让帝生缠住她吧。”
场中,墨衣男子一剑挡开张素琼的杀招,忍住心中煎熬,喝道:“你同我回去!”张素琼一脸霜色,出手毫不容情,她也是族中有数的高手,一出剑便是剑气激射,杀伐绝情。她知道墨衣男子的可怕之处,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唯有竭尽全力,为简文鼎拖延一些时间。
墨衣男子怎会不知她的用意,既不愿即时制住她,又不愿真得伤了她,出手间自然有所保留,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幡然醒悟。即便如此,张素琼也渐渐觉得不支,她与之朝夕相对,自是知晓他是何等样的人物。
趁着间隙,她侧首望向海边,只见船还停在原处,简文鼎忧心如焚地向这边张望,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他蠢货。有中年女子在,他们怎能全身而退,中年女子碍于墨衣男子,暂时没有出手,而墨衣男子又碍于夫妻情分,也没出尽全力,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张素琼目前只能拖住诸人,让简文鼎带着自己的孩子逃离蓬莱,可是简文鼎关心则乱,眼见着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她不由岔了气,剑招一乱,高手相争,一个疏忽便是输了,果不其然墨衣男子的剑抵在了她的胸前。
张素琼明白了个中关窍,悲叹道:“难道真是天要绝我?”众人闻言以为她是因为被墨衣男子制住而有所感慨,却见她罔顾墨衣男子的剑,径直转身望着停船处,冷喝道:“简文鼎!你给我站住!”
简文鼎乍然收回迈出的脚,望着一脸寒厉的女子,她此时身上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让他心生恐惧。墨衣男子见她这般作为,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中年女子蹙眉望着这边,若是她能看见她的神情,多半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张素琼忽然微笑道:“我知道我不死,你是绝对不会离开的。文鼎,照顾好我的孩子。”她猝然挥剑刺入自己的左胸,鲜血灌入沙滩,最后嘶吼道:“你不准回来!否则我做鬼都不会原谅你!记住,不要告诉我孩儿他们的父亲是谁!快走……”
墨衣男子怔在原地,张素琼最后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时至此刻也不忘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她是多么无情。中年女子脸颊扭曲,尖声叫道:“快把他们抓回来!”身侧诸人领命,纷纷向停船处疾驰而去。
简文鼎被这场景惊得心胆俱寒,脑子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带着孩子离去,他机械地操船入海。蓬莱建造的船精妙无比,他又择了最快的船,一旦启动船上的机关,便可破浪前行。这船驶得极快,待众人奔近,业已到了十几丈外。
忽然间,船上响起婴孩的哭声,惊碎了海上的宁静。两个孩子仿佛冥冥中有感,母亲殒命,遂梦中惊醒,伤心大哭。简文鼎也顾不了那么多,傻傻地望着海边,望见墨衣男子抱着张素琼跪在沙滩上,他五内郁结,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渐渐的,朱衣男子木然的身影,中年女子杀气腾腾的盯看,以及余人四处寻船的场景,都看不见了。简文鼎被黑夜包裹,好似被抽空了力气,忽然摔倒在船板上,他呆呆地不动弹,眼前都是张素琼可怖的神色。
第二日天光大亮时,他才麻木地从船板上起身,瞧见近处的两个孩子,心中似乎有了一丝着落。他默默地从船舱中找到食物喂饱了孩子,接着便开始确定航线,为了不让族人追上,不得不故意绕远。
后来,他终是想明白了张素琼那句“难道真是天要绝我?”的意思,那么宁折不弯的女子,怎会感叹生死?她本就没有必要死啊,只要自己当时果断带着孩子离去,她即使留在蓬莱,以墨衣男子和朱衣男子的身份,怎么也会保住她的性命。
她当时定是希望自己这么做,可最终却是误了她的心意,以致她不得不以死逼走自己。简文鼎明白此节,浑身汗流不止,从头凉到脚。他满腹懊悔,直欲结果自己的性命,追随挚爱而去。然孩子的牙牙学语,把他拉回了现实,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他一定要照顾好她的孩儿。
简文鼎低估了蓬莱的决心,一波又一波的蓬莱人潜入中土,寻找他和孩子。蓬莱千年以来,还从未有过族人叛逃,这件事彻底激怒了蓬莱八部。不仅蓬莱派人越洋而来,是更启用了中土潜伏的力量,共同搜寻。
简文鼎带着孩子几次死里逃生,最后无法只好将两兄弟托付给一个老夫子。他又恰巧得了机会,进入一线天,成为了一名杀手,正好据此隐藏身份。孩子年幼,蓬莱人难以寻到,只要他不现身,便不会危及孩子的性命。
简文鼎毕竟是蓬莱出身,见识和身手皆远超诸人,很快便脱颖而出,先是成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接着夺取四使之位,最后问鼎杀手之王。十二年之后,他在一线天根基大成,顺理成章地接任了一线天的宗主。
期间,简文鼎从未与两兄弟相认,只是在暗中关照一二。没过几年,老夫子暴病而亡,两兄弟流落江湖,不得不以乞讨为生。得知此事后,已然无处可寻,他虽然识得孩子面貌,却不便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在组织搜罗孩子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也在其中。
随着阅历的增加,地位的不同,简文鼎遇事想得愈发透彻,蓬莱的可怕,他是心知肚明的,人心的变化也是必然的。几年过去,他偶尔外出探望孩子的时候,便感觉有人跟踪自己,虽然最终甩脱,但他猜测蓬莱已经寻到了他。
那两兄弟毕竟是墨衣男子的孩子,朱衣男子的侄儿,以致蓬莱的决心从未断过,但却不见得要置于死地,甚至会迎他们回归,因此一来没有他们的踪迹,二来简文鼎已是今时不同往日,所有蓬莱并未对其动手。
正因为有这层顾虑,他愈加不敢同两兄弟有任何交集,他们决不能回蓬莱。谁知他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一线天,正合了他的心意,便于暗中相护。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自从他再无外出之举后,他隐隐觉得蓬莱将注意力放在了一线天,尤其是那群孩子的身上。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简文鼎利用一线天的力量查出监视自己的蓬莱势力,发动围剿,并趁机将两兄弟从一线天带到千里之外的武林源,不得已让他们再次流浪江湖。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当他拥有足够的力量,一定会光明正大地护他们的周全。
当风声渐息,他再次来到武林源时,两兄弟又消失不见了。经过多方查探,依旧音信全无,他为此耿耿于怀一十六年。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他接任一线天宗主已有十余年,终于在这一年,一个名字让他心神失守。
当年他将两兄弟托付给老夫子的时候,为了纪念他们的母亲,遂子随母姓,哥哥取名元宗,弟弟取名兰亭。
麻衣老者临窗而立,望着山腰处的云海,好似拨云见日,过往被埋葬的一切终是被提及,不免五味杂陈,黯然失神。张元宗静坐不动,视线渐渐凝结,在老人低沉的诉述中陷入沉寂,真相的震撼淹没了全身。
慌乱如同波浪涌及四肢百骸,紧紧包裹着心脏。他孤身躲在阴影之中,呼吸有些闷堵,若是同那人能够一起面对真相,或许会好些。可是太一教主以一张面具阻挡了一切,他虽口口声声要杀了张元宗,但此刻却已不知去向。
张元宗久久沉默,如同雕像,麻衣老者窃以为他为离奇的身世所惊,却不知他内心却是冰火临身。自老者口中得知身世,他震撼、慌乱、茫然、纠结,最初的记忆仅是停留在与老夫子相依为命的时光,却未曾想他竟是蓬莱之后,那个妖魔一般的蓬莱啊。
千年浩劫,蓬莱遗族,他要义无反顾对抗的东西,却变幻了模样。他的立场,他的坚持,他的使命,都失去了最初的纯真。他不是没怀疑过麻衣老者,甚至认为蓬莱业已知晓龙门存在的意义,因此这是蓬莱的阴谋,可是他还是相信了老者所言。
他身上延续着蓬莱的血脉,祖上遭受过中土武林的虐杀,这仇这恨是一把枷锁,在这一刻困住了他。然而这么多年,师父的教诲,师门的熏陶,他一直坚信自己是肩负着荣耀的龙门传人,他有在乎的亲人、爱人、朋友和一颗善良而正义的心。
此刻他混乱了,一边是家族蓬莱,一边是师门龙门,各自都有着千年的使命,他该何去何从?他虽不记得蓬莱,但是这种血脉的联系,好似有一根铁链锁住了他。碧海波涛之间,蓬莱仙山之上,有着他真正的血亲,那是他的家乡,他的归宿。
直到天光褪色,楼阁昏暗,张元宗从沉闷中起身,来到老者近前,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平静道:“简叔大恩,元宗没齿难忘。”简文鼎仿佛此刻才相信事实,激动地将张元宗扶起,悲喜交加道:“见到你,我满心欢喜,终于不负你娘亲所托。”
他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与相隔十几年的亲人相见,颤抖地抓住张元宗的胳膊,左瞧瞧右看看,不知不觉流下泪来,沧桑的心在这一刻得到慰藉。这么多年过去,素琼的孩儿已是人中龙凤,可是佳人早已不在。
简文鼎絮絮叨叨,谈及张元宗的娘亲,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张兰亭的下落。张元宗直言不讳,地痞欺辱,师父相救,倒也寻常。不过,他隐瞒了张兰亭的身份,一句失踪带过,引得简文鼎长吁短叹。
虽然蓬莱诸事离自己相当遥远,但是张元宗还是感受到娘亲深沉的爱,以及老者身上父亲一般的关怀,至于蓬莱的那个人,他并不愿多想。两人秉烛夜谈,整整一宿,直至天光大亮,简文鼎渐渐发现张元宗身上如释重负的变化。
云海边缘的晨曦落在窗边张元宗的身上,淡淡的光晕,浅浅的神色,透着一股澄澈通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