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琼站在夜空之下,盯着院门,黑衣被夜寒渗透犹自不知,她在等一个人。身后房中亮着灯火,偶尔传出一两声孩童呓语。夜中久待,她渐渐有些出神,仅是片刻,她陡然拔剑出鞘,一抹雪光清冽,映得眉横眸冷,英姿勃发。
亥时过半,忽听有人叩响门扉,张素琼骤然握剑,然后稳定声音道:“是谁?”门外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答道:“是我。”张素琼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把门打开,迎进来一个青年男子,连忙低声问道:“如何了?”
简文鼎复杂地盯着她,颔首道:“船已备好。”他犹疑一刹,又道:“你真得准备离开吗?”张素琼兀自一默,转首缓缓扫向院落,一花一草,一事一物,再熟悉不过,可终归是与那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声音清冷道:“他既然志在大业,不顾骨肉亲情,行那湮灭人性之事,我又何必要与他日夜相对。”简文鼎担忧地望着女子,叹道:“这是老祖宗的使命,也怨不得他,你我不也为此而活着吗?”
张素琼眸子一黯,然后冷冷道:“话虽如此,可他毕竟是他们的父亲,怎能丝毫不念父子之情,甘愿把他们当作工具。我不想让我的孩儿将来成为行尸走肉,我要带他们离开!文鼎,你会帮我吗?”
简文鼎一阵苦笑,恋慕地望着她,道:“这么多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当初你嫁给他,我……我也是祝福你的。”张素琼呼吸一滞,沉默须臾,怅然道:“你我青梅竹马,当年要是嫁给你,也许一切都不同了。”
简文鼎心中一紧,口中苦涩,痴痴道:“那以后……”张素琼脸色温和下来,轻声道:“逃离此地,今后我们母子就托你照顾了。”简文鼎闻言脑中一懵,转而心中狂喜,激动道:“我……我一定会对你们好。”
张素琼并不缠绵于此,冷静道:“趁他不在,我们抓紧离开。”两人进入房中,直奔床上两个熟睡的孩子。张素琼在床边坐下,露出怜爱慈和之色,大儿未及两岁,小儿尚在襁褓,但是今夜怎么也躲不去一番决绝。
一人抱起一个孩子,趁着黑夜出了院落,途经幽径,路过山水,沿着山路一直而下。一路黑灯瞎火,两人不敢用明火指路,好在皆是功力深厚,目能夜视。不知过了多久,来到山脚,沙滩松软湿润,海涛起起落落。
简文鼎扬手一指,道:“船就在那边,其余的已被我捣毁。”张素琼顺着望去,只见远处礁石后面藏着一艘中型的船,不由暗喜。她又忍不住回首,夜色虽浓,但依稀可见山上暗藏乾坤,心中忽又生出惆怅之意,真得要离开了。
她扭头正要动身,突然附近亮起一片火光,一道疲倦的声音传来道:“琼儿,你真要离开我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张素琼脸色刷白,抱紧小儿的胳臂一紧,就在这刹那之间,母亲已为孩子计了深远。
她决然把孩子往简文鼎怀中一送,紧盯着他,透着狠厉,语气冰冷道:“你带着他们离开,永远不要回来。”简文鼎正要出言反驳,张素琼业已转身踏出几步,拔剑斜挥,只身独挡,黑夜也掩不住她身上的锋芒。
对面陆陆续续站了十几人,皆神色静默地拥着一位负手而立的青年男子。他一身墨衣,眼神深邃如渊海,剑眉飞扬似云霄,鼻梁高挺若玉峰,嘴唇起伏比丘壑,生有万丈凌云之气,又有万夫莫敌之威,头角峥嵘,湛然若神,这个人就是她的夫君。
张素琼冷声道:“你早知我要离去,竟一路熄火尾随,时至此刻,你还要这般耍弄心思吗?”墨衣男子黯然叹息道:“我只是期望你能在最后一刻醒悟,我就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终归还让我失望了,你竟然要走到这一步?”
张素琼凄然笑道:“他们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决不允许他们将来成为怪物。”男子半晌不语,然后缓缓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岂能为了一己之私,不顾祖宗大业?你兄长已然卜出天机将临,我等更要上下一心,共销前仇。”
张素琼猛然厉声道:“我才不管什么前仇旧恨!我只要我的孩儿平安长大,谁也不能把他们当做复仇的工具!”男子耐心解释道:“我族的孩子从一出生开始,就肩负着我族的大任,你我何尝不是这样?他们不是工具,是希望。”
张素琼苍凉大笑,惊地夜鸟乍飞,她凄厉道:“稚子何辜?你竟如此狠心!让我的孩儿沦为如你们一般疯狂的野兽!”男子忍不住沉声道:“琼儿!我是你的夫君,是他们的父亲,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陌生人!”
张素琼兀自笑得发寒,微微抬剑,盯着男子不再言语。简文鼎抱着两个孩子站在后方,眼见着剑拔弩张,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男子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冷冷道:“简文鼎,他们是我和琼儿的孩子,你一个外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不是不知张素琼与简文鼎同为一部,两小无猜,虽然张素琼嫁给了自己,并育有两子,但是他还是不能无视简文鼎的存在。当她面对困难的抉择时,最后还是择了简文鼎。他心中有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似要熔化。
简文鼎自知身份尴尬,不免有些手足无措,却听张素琼肃然道:“文鼎,记得你答应我什么。今后,你就是他们的父亲!好好养大他们!”两个男子皆是脑中一阵轰鸣,对面的男子怒道:“张素琼,你好狠的心!难道我不配做我孩儿的父亲!”
张素琼寒浸浸道:“你们要完成祖宗大业,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但你想要让我的孩子身临险境,这万万不可能!”墨衣男子气道:“他们既然是我的孩子,自然要担起更重的责任,岂能贪图安逸,畏首畏尾?”
张素琼绝望大笑,瞧得众人面色变化不定,她恨声道:“孩子,我一定要带走,只希望你将来别沾上他们的血。”男子好似被猛力击中,噔噔后退两步,惊骇地望着自己的爱妻,苦涩道:“你的心好毒!”
张素琼忽然抬头望着星空,怅惘道:“要是你将来有些许顾忌……”她话头一断,转而自嘲道:“只怕是我痴心妄想了。”男子岂会不知她话中的意思,恼怒道:“你既然知道大业不可因他们而弃,为何还要将他们送走?”
张素琼复又望着他,嘲弄道:“我情愿他们作为弱者而死,也不愿他们成为手掌利器的屠夫。”她太固执了,宁折不弯,男子根本无法改变她的执念,怒声谴责道:“你看看你哪像一个母亲?”张素琼神色一黯,喃喃苦笑道:“或许你说的对,我不配做他们的母亲。”
这时,从山上蜿蜒而下一条火龙,后续又涌来了几十人。为首一中年女子,张口便道:“帝生,这虽是你的家事,但老祖宗的规矩不可违背,我不得不告诫你,我族苦心孤诣,累世经营,你决不能辜负族人。”
这中年女子身量颇高,方额广颐,龙睛凤颈,有着男子一般的浓眉,眉梢直削上扬,双瞳冷漠如冰,不怒而威,容易让人忽视她本身的颜色。大部分人皆候在她的身后,不敢越前,对其颇为畏惧。
简文鼎脸色大变,在他看来,这中年女子比面前的男子更加可怕,她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素来偏执冷漠。张素琼已然面无血色,她从心底里对自己的夫君还存着一点希冀,可是自这中年女子出现,她已绝了最后的希望,生了死志。
她安静地望着自己的夫君,露出清清冷冷的笑容,墨衣男子感觉心底一片荒凉。海浪的声音突显了沙滩上的死寂,墨衣男子和张素琼四目相对,皆读不出对方眼中的一丝退让。中年女子颇为不耐,冷厉道:“还等什么!”
她身旁一朱衣男子慌忙上前,急道:“小妹,你为何要闹到这般地步?快给我回来!我们都不会追究你的。”张素琼望着兄长,露出些许委屈之意,道:“若我孑然一身,同你们一道倒也无妨,可是自从做了娘亲,我的心境也就变了,那些事都是造孽啊。”
朱衣男子闻言怒其不争,责备道:“糊涂!双月临空,七星耀日,我族守候这个天时已有千年,能在你我有生之年遇上,何其有幸!覆灭中土是我族夙愿,我们要用他们的血以慰先祖亡灵!这是我们的使命,你怎能忤逆祖宗,亵渎大业?”
张素琼凄苦一笑,道:“中土到这一代,他们身上哪还有什么罪孽?看着我的孩子,我就想到中土又有多少孩子将会死在这场浩劫之中,他们都是无辜的。”朱衣男子摇头坚定道:“中土就是一个鬼蜮世界,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张素琼悲凉道:“什么是天?什么是道?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先祖的血债怎能让后代背负?你们都入魔了!不分是非黑白!难道你们就没有丝毫顾忌吗?你们将要覆灭的是无数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苍生何辜!”
中年女子乍然戾气横生,拔剑遥指张素琼,冷刺刺道:“身入邪道,背叛蓬莱,无论你是谁,都必须以死谢罪!”朱衣男子脸色一变,急道:“万万不可!小妹只是一时糊涂,我一定劝她迷途知返,请您再给她一个机会。”
中年女子置若罔闻,依旧盯着对面的女子,淡漠无情道:“张素琼,若你自戕,我还能放过你的孩儿,成全你的苍生何辜,若不然只能斩草除根!”墨衣男子闻言眼眸一沉,便迟疑道:“等等……”
中年女子一脸寒霜,严厉道:“帝生,听柏,继任大典虽还未举行,但请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若不忍动手,便由我代劳!”两人胸腔拥堵,脑子一片混乱,待继任大典之后,他们将是带领全族完成千年大业的领袖,容不得半点闪失,可是面前的女子是自己的发妻、小妹,他们怎能杀她!
中年女子见状冷哼一声,欲要亲自出手,寻常族人可抵不住张素琼的剑。墨衣男子忽然挥手阻拦,沉默片刻之后,沉声道:“她是我的妻子,不劳旁人动手。”中年女子闻言止步,只是冷眼旁观,朱衣男子愕然地盯着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张素琼恍觉身至寒泉之中,寒气渗透进身体的每一部分,她感觉到冷,但是已然没有时间伤心。她紧握剑柄的手关节发白,回首冷喝道:“你还不快走,难道真想让我们都死在这吗?”简文鼎望其决绝的脸庞,心中摇摆不定,犹疑道:“我……”
张素琼决然道:“你再不走,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只见她横剑扫向自己的脖子,简文鼎大惊失色,惶急道:“住手!快住手!我这就走!”他慌张是抱着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地奔向远处的礁石。
墨衣男子看着简文鼎的身影,心中翻腾起巨大的怒意,为什么她最后相信的还是他?他刹那间失去理智,发狂地向简文鼎纵去,身影快得如风如电,杀气充斥全身,双眸寒如孤星。他脑海中响起一道怒吼:他凭什么能够成为那个站在她身后的人!我才是她一生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