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张元宗的体内爆发出无法遏制的剑意,浩浩荡荡,如是一侧的汪洋。山峦的势汇聚到他的身上,沉沉的威势朝四方压覆,他稳居中央,岿然不动,仿若一尊屹立千年的石像,然后他的剑指几若混乱虚空。
剑指,好似很缓慢,可以瞧见肌肤的纹理,但又好似快到极致,当目光凝聚到双指之上时,周遭的一切都在恍惚间化为流光。方才的道道剑气犹如繁华落尽,只剩下这唯一的剑指以及吞吐的惊人寸芒。
虽然瞧不清斗笠人的面容神情,但依稀可见那双眸子愈加明亮。他的剑义无反顾,毁灭的气息几乎再也压制不住,即将从剑中挣脱出来,然而他的剑并没有与张元宗的剑指接触,因为指尖的寸芒直接挡住了长剑的前进。
斗笠人浑身沉凝冷肃,在他看来,剑气本是虚无的力量,即使再强大而锐利,也不过是终会消散的气,如何能够与真实而永恒的剑相抗,但是那短短的寸芒是如此纯粹,宛如一柄神剑探出的身影,足以同他的剑一较高下。
原来,剑气不只是剑气而已,其中也有三六九等的差异。张元宗渊渟岳峙,以剑指之寸芒挡住了斗笠人骇人的利剑。他仿佛同整个山岳融为一体,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分毫,而他凝练的剑气自可以游刃有余。
海风吹拂,林涛阵阵,两人在崂山的山脊上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明日就是龙门开派大典,应朱浩昌相邀的江湖豪杰几乎都已达到巨峰,因而此时几无人迹,唯有两人剑来剑往。
斗笠人,一人一剑,虽有惊世之姿,却久攻无果,想来按照其登峰造极的剑道修为,这还是头一遭。下一刻,他的剑已陡然发生变化,如是挣脱枷锁的蛟龙,尽展压世之威逼向张元宗的剑指。
剑指的寸芒一颤,虚弱消散,长剑的利锋未衰,乘胜追击,犹似一道闪电射向张元宗的面门。他的眼眸中闪现冷凉的光亮,身躯好似柳絮一般飘退,而夺命的剑依旧近在咫尺,这是一柄死亡之剑。
待张元宗觅得间隙,身体里迸发出惊世骇俗的剑威,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柄飞舞的剑。两对剑指凝练出宛如实质的剑芒,在胸前交错,顿时产生了令人心悸的波动。张元宗毅然将相激相生的剑芒推向袭来的利剑。
长剑霎然向后一荡,斗笠人身影一顿,然后竖剑于胸前,散发的剑势击溃迎面的剑气。然而,他身侧的山石依旧被残余的剑气击成碎块,同时纱笠周围的黑纱也被拂起,露出了他的真容。
眉骨高,眼窝深,鼻梁挺拔,脸颊冷峻,嘴唇如是衔着剑锋,冷肃而漠然。他四十左右的年纪,下颌留着一缕黑须,冷然的眼睛里流露一点惊异。黑纱复又垂下,但张元宗业已牢牢记住了这张脸。
他心思一转,道:“以阁下的实力,竟然在朱浩昌手下办事,他果然有些手段。”斗笠人冷哼一声,并不言语驳斥,但是张元宗从中听出了不屑,原来斗笠人并非受朱浩昌节制,甚至有可能正好相反。
莫子虚曾言朱浩昌野心异志,背后似有隐秘势力暗中支持,方才将其逐出师门,那么这位斗笠人多半来自该势力。观其言行,朱浩昌只怕并非主导该势力,两者之间极有可能属于盟友关系。
对于朱浩昌如何在江湖上翻江倒海,张元宗本不愿多做干涉,但是时值多事之秋,怕的是他与虎谋皮,最终导致滔天大祸。虽然关于蓬莱遗族之事还属捕风捉影,至今未有证明其渗透中土的证据,但此事事关重大,任何异动皆不可放过。
在张元宗看来,朱浩昌背后的势力必须视同蓬莱,以防不测。斗笠人、陈清玄以及素未谋面的林婉君,他们在中土武林一一出现,不是有傲视群雄的实力,就是有祸乱江湖之事,让他不得不把他们归于碧海间虎视眈眈的蓬莱。
再言及面前的斗笠人,他的剑术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又迥异于中土各大剑道门派,但他却颇为低调,似乎在故意隐藏身份。若猜测属实,是他杀害了清灵和黑水,那么事件的脉络将会渐渐明晰。
清秋观创派祖师归墟因“龙门号”失航,很有可能因缘际会到了蓬莱,威名昭著的天元道剑本就属于蓬莱剑术,而百年之后清灵继承道观,或许对蓬莱知晓一二,才会导致蓬莱人杀人灭口。不知为何大盗黑水知晓“龙门号”之谜,也惨遭诛杀。
龙门祖师为后世苍生计而创立龙门,立下隐世潜修的规矩,蓬莱诸事掌门一脉单传。目前知晓龙门和蓬莱之事不过寥寥几人,云峥、苏航、巫千雪、花未眠、秦少游、梁临川皆是值得信赖的侠义之士,木青龙、莫子虚、张元宗乃是肩负使命的龙门门人。
朱浩昌虽然跟随莫子虚长达十几年,但他并不知晓龙门传承的使命,甚至蓬莱人并不知道中土存在钳制它的力量,仅是把龙门当作中土的一个门派而已。如此想来,蓬莱步步为营,暗中筹谋,可见其并非愿意同中土武林正面对抗。
张元宗心知肚明,就他所见的斗笠人和陈清玄,何人不是具有称量天下的实力,还不知蓬莱有多少这样的高手。如今,他还不能将蓬莱之事宣扬江湖,否则蓬莱无论是因此反扑,还是戒备,都不是他愿意见到的结果。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联络各大武林势力,等待振臂一呼的时刻。
斗笠人稳如泰山,完全不为龙门剑气所慑,长剑一转直直劈斩而来。貌似还是如此普通的剑,但张元宗顿觉波澜壮阔,漫天的碧涛挟带千钧之力向自己围压而下,甚至他都无法躲避。
张元宗整个人忽然好似一尊剑仙,无数道剑气围绕着周身飞旋,抵抗四方的威压,唯有头顶的那一剑势压万古,压迫得剑下之人血脉贲张。张元宗剑心一沉,剑指交错,在半空沿着弧形轨迹转动,两道寸芒形成了一个虚无的圆,缓缓迎了上去。
斗笠人惊觉对方的剑气掩了锋锐,变化得如此厚重而辽阔,就像脚下的大地。浪头再高再凶,终会落向大地,张元宗赋予自己的剑气厚德载物的剑势,无论是山石滚落,还是大雨倾盆,自可轻易承载。
长剑犹似顽石一块,朽木一枝,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一个圆,却再无攻击性。斗笠人心神一颤,长剑陡然飞离,脱离了剑芒之圆的影响,瞬间蓄势已足,猛然回刺剑芒形成的圆。这一剑犹如天降陨石,威不可挡,当场将虚无的圆击溃,以致张元宗倏然后退。
斗笠人当真深不可测,一柄剑似乎无所不能,他无需过多变化技巧,就这样一剑又一剑斩出,却是一剑比一剑厉害。一剑可断发丝,一剑可断山岳,这样的剑似乎没有极限,如是九天之上还有天。
张元宗忆起,苏航曾传授苏未名大道至简的道理,然而世间在此理上大成的唯有斗笠人一人而已。摒弃多余的累赘,他的剑只为那夺命的一招,不阅尽天下剑法,孰能返璞归真,化腐朽为神奇?
斗笠人剑出似雷动闪电,似热火炽流,似疾风骤雨,似龙腾虎跃,俱在一横一竖之间,压得张元宗难占上风。龙门之剑的气、势、意虽是出类拔萃,但是对方的剑真是如有神助,总是能够破开羁绊,剑走自在。
面对这般空前绝后的剑道高手,幽光一现,寂照剑探出青衫,倏然而出,古朴清奇惊艳了整个崂山。斗笠人只觉手中长剑不由自主地一震,好似感受到一种潜在的压迫,就仿若高手间生出感应,激发战意。
当寂照剑落入他的视野,他那颗累年沉寂的心开始悸动,世间竟还有这般的剑。即使龙门剑气神异非凡,带给他极大的阻碍,但是他不染心尘,沉宁若泰,自能一剑破开,然而此刻寂照剑一出,难在安宁。
两柄剑在汪洋之畔当空相交,空气似乎因而凝结沉重,同样是践行大道至简的剑道妙谛,但张元宗却多了一分潇洒随意。清幽的剑好似天际的一抹靛蓝,辽远浩渺,拥有卓尔不群的气度。
斗笠人杀性愈重,出剑精准无比,剑下威力倍增,此时他收起了居高临下的心思。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还是他这一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这个道理。他的剑愈发魔性,好似他整个人都虚淡若无,唯有利剑真实无妄。
寂照剑虽无惊天之威,却以其独特的姿态,黯淡了斗笠人的杀戮之剑。虽然局面貌似没有什么改变,斗笠人依旧剑动四野,势如雷霆,但是却怎么也夺不去张元宗半分的神采。他持剑如是拈花微笑,松林听涛,出剑犹若鱼跃碧海,鸟翔长空。
斗笠人忽然生出一丝焦急之意,不在于此次能够否阻拦住张元宗,而是他由来自认在剑道上的修为已达到连孤傲都不需要的高度,却未想今日遇到的年轻人让他感到一丝危机,撼动了他一直以来坚持的认知。
他少有在江湖露面,窃以为自己达到了无争的境界,江湖之大,无人能够与之比肩,又何必再争,从而心境静宁,与世无争,然而此时却发觉自己被假象蒙蔽,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不屑造成的幻象。
斗笠人在短暂的惶惑之后,瞬间变换心境,改变姿态,不再是高处不胜寒的剑道宗师,而是以一个江湖人的意气对战张元宗。他秉承剑之真意,超凡入圣,大展剑的滔天之威,每一剑都欲极尽锋锐。
两人剑斗激烈,酣畅忘我,渐渐在两人所在的空间产生强大的气场,旁人难以靠近,一时间飞沙走石,草折木断。忽然斗笠人心生警兆,长剑陡然回斩右侧,紧接着倏然后退,即时一种奇特的力量从剑上传来。
斗笠人同张元宗罢手间隙,稍微留意便发现一侧的山岩上不知何时独立一位黑衣女子。孤傲欺霜,清冷压雪,及腰的乌发在海风中飘舞,尽显绝代的风姿。她玉指纤纤,微微摆弄,一根玄色的丝线回绕皓腕,此女正是苏航的师姐顾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