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以主峰“巨峰”为中心,四方延伸,形成巨峰、三标山、石门山和午山四条支脉,东高而悬崖傍海,西缓而丘陵起伏,自古有海上“第一仙山”之称,俗曰:“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
崂山临海,气候湿润,因而植被丰富,但其最具特色的反而是剑峰千仞、山峦巍峨和奇石怪岩。江湖中多有门派在此建址,结果犹如走马观花一般,无一派能够长久,后来倒成了文人墨客逐风赏景的所在。
朱浩昌择此为开宗立派之基,倒也不出人意料。一来江湖势力林林总总,名山大川早已有主,崂山空悬可谓难得,二来崂山近海,龙门若屹立巨峰之巅,岂不正有龙归大海任遨游的气象。
近来,龙门浮出水面伊始,虽难见其轮廓,但已是浪涛汹涌,再加上推波助澜,遂成漫天之势。这个不知隐修多少年的门派,在最短的时间内名扬四海,正道之基的论断更将其推上了一个超然的高度。
江湖人将张元宗和朱浩昌视为同宗同脉,并不知晓后者微妙的身份。朱浩昌修为登峰造极,剑气妙绝神异,麾下高手辈出,何人会质疑如此天日之表的人物,是否具有让龙门现世的资格。武林贴一出,天南地北的江湖人皆汇聚崂山,欲观龙门开派之礼。
崂山巨峰一派热闹景象,自山脚至峰顶的道路已被修葺,一路上皆有人接引。自山腰处开始,道路两旁屋宇楼舍一直延绵而上,山巅的建筑若是一片宫殿,气势恢宏,岂是往昔那番没落的光景?
群雄见状,不由暗中称奇,崂山景色虽有盛名,却无这般雕梁画栋,能在短短时日里有这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其所需要的财力和人力是不可想象的,当今天下有如此实力的屈指可数,龙门果真深不可测。
一连几日,朱浩昌并未现身招待宾客,也未见九死曹生和杀手之王两位绝顶高手,但众人却不觉龙门有怠慢之态。在山腰处,一位儒雅温和的老者率人迎接众人,高冠博带,广袖飘飘,乃是江南名门望族安家儒老安信斋。
安家,天下最负盛名的诗礼世族,文采风流,践律蹈礼,被称为“君子世家”。安信斋,学识渊博,年高德劭,是安家最具林下之风的君子。众多门派、世家皆愿遣少辈到其门下受教,因而他虽不是江湖中人,却在江湖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弟子遍布天下。
朱浩昌竟能请来这位天下闻名的大儒来主事龙门大典,可见他代立龙门之决心。安信斋自是无需事必躬亲,就那么一站,言谈优雅有度,浅浅几句,礼正庄严,再命人安排宾客食宿事宜,虽浅显却周到。
那日张元宗返回灵鹫峰时,陈清玄业已杳然离去,囚龙寺并未发现任何端倪。听闻断天涯身殒,并得知青城山公案的真相,众人不免嗟叹一番。张元宗并没挑明林婉君在此厄之中的艰险用心,因为时机未到,仅是几语带过。
时值龙门大典举行在即,金台院首座慧明代表囚龙寺前往崂山瞻礼,云家掌门云峥、花家继承人花未眠代表世家随行,他们已知朱浩昌的底细,自是站在张元宗一方。云瓷最是欢舞雀跃,似是忘记了青城山一行的惊险,兴奋地跟在张元宗和巫千雪身畔。
张元宗并不打算挟势以迫朱浩昌放弃建立龙门,毕竟他曾是师伯莫子虚的弟子,与龙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人之间只是存在立场问题,而非正邪与生死。武夷宫左仲秋和峨眉青螺都曾探过他的口风,但他并未趁机借势,因而也未同慧明言明自己的立场。
这一日,崂山的真容渐渐从地平线上显露,张元宗忽然止步不前。云峥诧异道:“崂山就要到了,停下作甚?”张元宗眸光微垂闪动,略一停顿欲要言语,云瓷却偏头抢道:“我知道师父为何停下来?”
云峥饶有兴趣道:“小滑头,你倒是说出个所以然来。”云瓷慧黠一笑,道:“有人不想师父参加大典,自然会派人相阻,崂山附近岂不正是守株待兔的好地方?”众人闻言皆是一怔,细细思量一番,不愿张元宗上崂山之人非朱浩昌莫属。
因有武圣殿的相斗,江湖人方知张元宗和朱浩昌系出同门,而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势同水火。朱浩昌撇开张元宗,以龙门传人身份在崂山开宗立派,与龙门一贯的做派大大迥异,张元宗岂有不阻之理?当然更深层次的因由,旁人自难知晓。
别瞧云瓷小小年纪,却是心思缜密,洞若观火。云峥凑近拍拍他光溜溜的脑袋,像看怪物一般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转首对着张元宗道:“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小子如此绝顶聪明,我真后悔把他让给了你。”
张元宗眸光温润,但笑不语,而云瓷闻言却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嘻嘻道:“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后悔。”云峥佯怒道:“好你个臭小子,干起过河拆桥的营生。”他丝毫不顾云家掌门的身份,与之嬉闹了一阵。
片刻之后,云峥收敛放浪之态,一本正经道:“若真是如此,你作何打算?”张元宗眺望崂山,淡然道:“既然他们为的是我,我倒要瞧瞧都是些什么人物,你们只管先行一步。”云峥皱眉迟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一道登山,岂不好些?”
张元宗微微摇头,含笑道:“你们乃是受邀而来,不能失了礼数,让同道轻看。我是不请自来,这些也就不用顾忌。管他是谁,难道你还不放心我吗?”云峥见其心意已决,也就不再相劝,其言不假,这武林又有何人能奈何得了他?
张元宗遂让巫千雪和云瓷同云峥、花未眠等人先行,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开始动身前行。一路上悠闲散漫,不慌不忙,倒像是一位书生公子,游览秀山秋景。隐隐有股咸湿的海风吹来,四肢百骸好不舒爽。
进入崂山的范围,登上周遭的山峰就可看见巨峰的全貌,道路沿着山脊蜿蜒直达巨峰。山脉曲折,道路甚至绕到近海处,站在山顶之上,可以瞧见广阔无垠的碧海,海天一色,水光潋滟。张元宗就在近海的山脊上遇到了等他的人。
此人站在道路之央,头戴黑色纱笠,看不清面目,观其身量高大修长,挺拔有力,应是男子无疑。他全身上下皆是浑然一体的黑色,不见一丝杂色,如是一道漆黑的影子,整个人透着一股鬼气森森之感。
斗笠人原本面朝大海静立,此时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黑纱后面隐约是一双森寒的眼睛。张元宗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仿佛曾经见过这个人,却又不知道是何时何地见过,但他给予自己的是极其危险的感觉。
斗笠人利落地拔出腰中长剑,斜指张元宗,语气随意道:“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但我会尽力杀了你。”张元宗眼中氤氲着一抹清愁,叹息道:“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要生死相见?”
斗笠人的剑纹丝不动,反射着自然的毫光,平静的声音从黑纱后传出,道:“这世间的生死又怎会仅仅是因为仇怨?”张元宗一阵默然,人之初本没有善恶之分,然则后天奉行适者生存,从而因为私心衍生了恶行。
斗笠人的剑没有夺目的光华,亦无宛如游龙的剑气,在日光的照耀下现出最本真的模样,如是一柄最普通不过的凡铁。正因为如此,反而现出几分不凡来。以张元宗的慧眼与卓识,自然可以瞧出对方精华内敛,不泄露一丝一毫,这才是其极为可怕之处。
他虽识得厉害,却不动声色,双手负于身后,昂首眺望烟波浩渺的碧海。秋日的光辉为海面镀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再回首仰望巨峰巍峨雄伟,怪石嶙峋,当真美不胜收。愈是强敌在前,他显得愈加淡和安宁,通透圆如。
斗笠人丝毫不为其所动,无视张元宗形成的虚无的势,手中的剑忽然如骏马奔驰而出。没有精妙花哨的剑招,亦无汹涌澎湃的真气,然而张元宗只觉这一剑仿佛是从巨峰顶上飞驰奔下,浑身感到锋锐的冷意。
舒缓的水流若形成百丈瀑布,其威力可将人身轰成肉泥,斗笠人的剑如斯这般。他的招式虽简朴直接,却挟带着惊人的威力,在如此短的距离形成这般骇人的剑势,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令人忧怖
面对择人而噬的一剑,张元宗毫不拖泥带水,驭使一道惊艳的剑气破空而至。斗笠人似乎对龙门剑气熟稔一二,长剑微微一顿,遂即短幅度疾震,生生震散了剑气的锋锐。张元宗连连施为,道道剑气扑射碎空,在胸前交织,阻拦对方勇往无前的剑。
斗笠人冷静地一剑又一剑破开层层剑气构成的幕遮,惊世骇俗的剑气被他兀自击溃,那是怎样一柄魔性的剑啊。它的变化,囿于最短的距离和最小的幅度,却发挥匪夷所思的力量,连惊艳江湖的龙门剑气都在其面前委顿。
渐渐的,熟悉斗笠人出手的阵仗,张元宗忽然灵犀一动,释了疑惑,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他熟悉。这种简单普通的招式拥有辛辣恐怖的力量,他曾经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见识过,那人就是在陶家庄一剑击杀黑水的蒙面人。
此人的剑比那日的蒙面人高出不知凡几,但风格却如出一辙,而且张元宗也曾与苏航诸人推测蒙面人未尽全力,甚至还可能就是杀害清秋观清灵的真凶。他曾答应清鹤为其留意真凶,然而目击真凶的无相鬼已被顾惊仙所杀,似乎断了线索。
此时他并不急于同斗笠人对质,而是默默观察,希望能够从中发现端倪。不同于旁观,这一次张元宗以身试法,完全能够想象黑水在面对这样的剑法时无能为力的绝望。剑,就是剑,不以它明志,不以它束行,斗笠人体现了剑最原始的真谛,那就是杀戮。
江湖上剑道百花齐放,往往被赋予某种特殊的意义,比如冼星见将星象融入剑法,自创的星辰剑诀有一种浩瀚的气度,另外昆仑、峨眉、天山三家的剑法也是风格迥异,独具一格,甚至人性都会受到剑的影响。
斗笠人与天山的剑法在着重杀戮上有些类似,不过天山致力剑法的技巧,而斗笠人却去繁从简,其难度和境界不知胜了多少筹。可以说,他的剑没有剑法秘笈可以遵循,完全是突破既成的剑法规则,独树一帜。
就在此刻,斗笠人的剑势如破竹,已到了张元宗胸前两尺处,剑上的威压和寒意是如此的清晰,仿佛下一刻就将杀入张元宗的体内。它的毁灭性又是内敛的,从不做无谓的挥霍,任何大意的人都将会被它突然的爆发绞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