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握剑回旋,剑锋如凤首回望,挡住并沿着对方的剑锋倏然直削断天涯的胳膊。这一剑奇险悲烈,属于同归于尽的招式,由此可见老妪恨之入骨。断天涯虽然癫狂错乱,但剑道造诣奇高,只见长剑微斜,以剑锷轻易抵住老妪的剑锋,此招当真出人意表。
两人皆是剑法大家,使得俱是青城剑法,他们浸淫剑法多年,个中三昧熟稔至极。不过断天涯的剑法受其脾性影响,尽显血腥和狠毒,而老妪的剑法正如这青城山一样,幽洁清秀,意境高远,符合正宗的青城剑法。
断天涯欲战欲惊,喝道:“你到底是谁?青城派根本就没有你,你为何会使青城剑法?”他神情狂乱,出剑愈加奇诡莫测,他又怒道:“那是无思的剑,你不配用它!”老妪闻言身躯震颤,依旧持剑猛攻,剑意弥散不绝,剑气浩然奔腾。
老妪的冷漠彻底激怒了断天涯,他的神智猝然沉沦混沌,灵魂犹如被无常拘走,徒留一副躯壳,他整个人完全陷入疯魔的状态。剑,仿佛被冷酷绝情的恶灵附身,一股恶寒四散渗透。一剑惊出,风云变色,恐怖的威势直冲苍穹,碾压四野。
张元宗受剑威所激,剑心轻颤,浑身剑气吞吐,沿着云瓷的周身流转,驱逐内心的悸栗。峨眉道姑却没这般幸运,她们的剑道修为虽然出类拔萃,却与断天涯之流相差甚远。剑威压迫而至,令她们脸色一片惨白,连忙退到不受剑势影响的殿外。
老妪夷然不惧,她对断天涯的恨刻骨铭心,即使一死也要为青城冤魂报仇雪恨。她佝偻的身躯决然挺直,心神和内息俱凝聚在手中的剑上,隐约间可见一股气流在剑身周围流动,如是云龙风虎,气象独具一格。
当两人的剑势达到鼎盛的时候,两柄剑似乎化为游龙惊凤,展现了惊世的剑姿。剑道之巍峨,剑威之煌煌,多少人一生难望其项背。以两人为中心,四窜的剑气以不可一世之威,斩破四面的墙壁,顿时青城大殿岌岌可危,瞬息将倾。
张元宗见机携云瓷方才掠出大殿,身后便响起建筑倒塌的轰隆声,滚滚的气流呼啸而来,吹得诸人衣衫狂舞。废墟中央剑气四溢,断天涯和老妪冲破压顶之厄,立身破砖碎瓦之上继续挥剑死斗。
两道身影纵跃驰骋,犹如追星逐月,剑气四散飞卷,好似龙腾九天。众人惊望着这一场生死大战,心情无法形容的沉重。断天涯的剑狰狞无状,猛烈得如同疾风骤雨,而老妪的剑在久战无果之后,忽然产生了变化。
她的身影翩翩无迹,手中剑撩起梦幻般的光华,罩向痴狂成魔的断天涯,她卓立于废墟之上,若是剑仙临尘。没有人在意她是否红颜尽失,是否槁项黄顼,在这一刻,她的剑散发着难以描述的魅力,似乎不应该出现在凡尘。
断天涯双目圆睁,狠戾之色滚滚翻涌,只见他横剑于胸,然后一掌震碎长剑,无数碎块猛然激射出去,若是火山喷涌,挟带着沛然而凌厉的力量扫向老妪。此举当真决绝悍然,老妪连忙变化剑式扫向电射而至的碎剑,然而断天涯如影随形,趁势挥掌轰击老妪的面门。
峨眉道姑不由惊叫出声,这些名门正派的高徒,何曾见过这般危险而惨烈的交手。断天涯这一掌之威足可裂石断金,更何况血肉之躯?掌风狂涌,老妪只觉肌肤有割裂般的疼痛,掌式未近,劲气却已吹开了老妪的乱发,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
断天涯怔怔地盯着这张熟悉的脸,掌势一收,奔腾的内息逆向回流,冲击五脏六腑,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老妪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尽是霜冷之意,恨海难填。情势峰回路转,众人惊喜交加,惊的是魔星竟然收回这必杀的一掌,喜的是老妪并未命丧青城废墟。
霎然间,众人惊愕地瞧见老妪一剑疾如流星,生生刺穿了断天涯的胸膛。然后,她哆哆嗦嗦松开剑柄,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断天涯难以置信地盯着胸前的剑,生命如沙漏中的沙子阒然流失。浑身的力气都被消耗殆尽,他斜靠着断柱,费力喘息。
老妪神色变得古怪之极,激动而伤心地将双手举到眼前瞧看,她忽然悲恸大笑道:“孩子,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断天涯闻言猛然抬头,惊惶失措道:“孩子?什么孩子?你给我说清楚,谁的孩子?”
老妪忽又嚎啕大哭起来,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双目剜向断天涯,恨恨道:“是你亲手杀了你的孩子,他才只有三个月大!”断天涯惊恐地连连摇头,接着狂吐鲜血,似乎眼睛里的世界都染成了红色。
片刻之后,他麻木地抬头望着老妪,木然唤道:“无思……”老妪瘦弱的身躯好似伶仃的枯草在风中摇摆,她猛然断喝道:“住口!”断天涯眼中的神彩开始黯然,他依旧痴痴唤道:“无思……”老妪张狂大吼道:“你给我住口!你不配叫我的名字!”
张元宗等人惊愣当场,老妪竟然就是青城掌门之女柳无思,难怪她对断天涯会如此的仇深似海。按照时间算来,柳无思现今应该不及五旬,却经过几十年的身心煎熬,已是老态龙钟,红颜枯骨。
断天涯苦笑几声,茫然道:“我们的孩子……,我们竟有了孩子……”柳无思切齿道:“你刺了我一剑,我还可今天还你一剑,可是我的孩子却没有机会亲手为自己报仇。他是那么无辜,却要遭受这种灾厄。”
断天涯痛苦道:“无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柳无思怆然道:“你知错又有什么用,我的爹娘,我的兄长,我的孩子,还有整个青城的同门,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这都是因为你,我恨不得将你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断天涯神情恍惚道:“都是因为我,我也应该死,下了地狱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他转而露出苦笑道:“不,他们应该都在天堂,而只有我会下地狱,永不超生。”柳无思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簌簌掉落,苦涩的味道将她淹没。
断天涯握住胸前的剑柄,徐徐从身体里拔出,鲜血喷溅,剑身殷红。他虚弱道:“我犯了太多的错,终于到了恶贯满盈的时候,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怨无悔。”柳无思泪眼婆娑,如是一朵摇曳在风中的桔梗,凄楚道:“我后悔今生遇到你。”
断天涯惨笑一声,貌似自言自语道:“虽然我罪孽深重,一切都不能挽回,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自始至终我都只爱你一个人。”柳无思泪如泉涌,自剑插入断天涯的身体里,仇恨似乎淡了许多。
她听着断天涯哀诉衷肠,忽然抬眼望着他,嗤笑道:“你真得只爱我吗?那林婉君呢?你与她眉来眼去,我故意视若不见,一心为你找理由开脱,说服我自己。你少年英雄,难免佳人青睐,只要你心中有我,我便知足了。”
断天涯神色一变,摇头道:“不!你误会了,我真得只爱你一个人。”忽然他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身躯猛烈摇晃,靠着断柱摔倒在地,他悚然叫道:“是她!是她告诉我你与颜东辰有染,更三番五次带我去瞧你们亲密的举止。”
柳无思一阵愕然,一时竟忘记了流泪,一只恐怖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断天涯恍然大悟,激愤道:“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她为何……为何要这样害我?我与她萍水相逢,却一直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她为何要害我?”
再次听到“林婉君”这个名字,张元宗只觉不寒而栗。目前据其所知,林婉君在江湖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三十年前与断天涯相交,结果青城派烟消雨散,一次是十六年前嫁作苏家掌门为妻,而后败血之乱祸及天下。
这个神秘的女子如瘟疫一般,她出现的地方必有惊天大祸。张元宗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杀意,若让他遇到此女,必杀之而后快。蓬莱啊蓬莱,虽是中土人士龃龉在先,但若是你们真要祸及苍生,屡造惨案,那么也只能以杀止杀。
断天涯精神低迷,脸上的风霜是如此的醒目,瞬息之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他憋着一口气,气若游丝道:“今生我对不起你,希望下辈子你也不要再遇到我。”言毕之后,他头颅一歪,竟是魂归幽冥,溘然长逝。
柳无思苍颜暗沉,冷冷凄凄,她一步一步走向断天涯,佝偻的身影似乎压覆了千斤巨石,步履维艰。她缓缓蹲下身去,轻轻抚摸断天涯枯槁的脸颊,痴痴地盯着他,良久不语。她忽然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意,好似焕发出年轻时的神采奕奕,端丽无双。
她拿起断天涯手中的剑,然后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细细打量青城派的遗迹,尽是荒凉落寞,最后她将目光落在张元宗的身上,道:“老身求公子一件事。”张元宗见其死志已决,心中悲愁,忙道:“前辈只管明言,晚辈必定万死不辞。”
柳无思凄楚一笑,道:“我与他生不能同衾,死必要同穴。望公子在我死后,将我两人合葬在这青城山。”张元宗徒劳叫道:“前辈……”然而只见剑光亮起,柳无思已断了自己的咽喉,扑在断天涯的身上,撒手人寰。
峨眉道姑目睹了这一切,心生恻然,这世间的情化作一支悲歌,唱出入骨的痛。峨眉属于道家戒律最为森严的门派,门中弟子皆绝情断欲,不似昆仑的道士可以入情婚娶。断天涯和柳无思之间的情与怨,悲与伤,让她们冷漠严酷的心深受触动。
张元宗择了僻静处,峨眉道姑帮忙合力葬了两人。无论生前如何为善为恶,死后都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众人不想他们死后被人打扰,遂没有为其立碑。望着孤坟,清风穿林,不免又是唏嘘一场。
经青螺介绍,其余四位道姑方才知晓青衣男子竟是赫赫有名的龙门传人张元宗,对其援手之恩,自是一番道谢。另外四人分别是赤眉、白露、黄鹤、黑雨,同青螺一道被称为“峨眉五秀”,是峨眉着力栽培的年轻高手。
青螺忽然道:“还有几日就是龙门开派大典,敝派即日将要遣人前往,不知张公子如何打算?”张元宗眸光浅浅,淡然道:“朱浩昌非我龙门中人,想代龙门开宗立派,名不正言不顺。”青螺得到想要的答案,遂不再言语。
此间事了,众人一同下山,到达山脚,不由驻步回望,只见青城山碧涛起伏,幽胜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