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水衣眸中露出来自上位者压迫的恐惧,那一道剑气斩碎了她施展的簇簇剑气,凝聚的势和锋芒被简单地破得干干净净。她翻身向后落去,避开了那一道剑气的余势,宋文卿心如鼓擂,顿觉一阵后怕。
然而,还不待张水衣站定身影,张元宗化为一道流光,瞬息之间出现在女子的面前,他骈指如剑倏然点向张水衣的眉心,一股剑气在指尖吞吐。宋文卿的心一下子又被拎了起来,堵在嗓子眼,呼吸困难,张口呐呐不言,惊骇地望着面前的男女。
这一道剑气与方才迥然不同,不锋锐不暴戾,好似清晨的一缕阳光,好似山间的一股清泉,好似佛陀慈悲的目光。张元宗的气质变得通透清澈,犹如禅宗大德在为信徒布施讲法。那一道剑气瞬间没入了眉心,张水衣顿时身躯大震,目眦欲裂,忽地双眼一闭,倒在张元宗的怀里。
宋文卿双眼圆睁,迫不及待奔到近前,一把扣住张水衣的脉门,他突地心中咯噔一跳,然后颤抖地探向鼻息,顿时歇斯底里道:“你杀了她?她可是你妹妹!”福灵等僧早已看呆了,这个年轻男子太可怕了,方才还好似有股谪仙的气韵,而此刻却又让人觉得有一丝邪性。
听宋文卿如是言语,他们顿时面露苦涩之意,深知他虽有皈依之心,但是陷入情障是不争的事实,只怕不容易堪破,同时听闻张元宗杀了张水衣,心中半信半疑,他怎么看也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张元宗淡然道:“她既已成魔,就不能让她为祸苍生,我也见不得她永困降魔塔,不见天日。”宋文卿露出又哭又笑的神情,声嘶力竭道:“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杀了她!”张元宗眸子里一片阴影,露出些许的伤怀,道:“她需要解脱。”
宋文卿一把夺过张水衣的尸体,细细打量,依旧眉目如画,清丽婉约,不由悲从中来,抱着她蹲在地上闷声痛嚎。他的忏悔,他的迟疑,他的隐忍,都随着女子的死化为流影。他一直不敢正视的情感终于爆发出来,他们相识虽短,却酝酿着如此浓烈馥郁的爱与伤。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张元宗轻叹几声,并未责怪宋文卿的唐突,任由他抱着张水衣的尸体,发泄压抑的情感。几僧脸上阴晴不定,望着他们寄予厚望的人如此渎佛,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任其荒唐。
不知过了多久,宋文卿失魂落魄站起身来,喃喃念道:“生时苦痛,老亦苦痛,病极苦痛,死极苦痛。恶臭不净,无可乐者。宜自决断,洗除心垢。言行忠信,表里相应。人能自度,转相拯济。至心求愿,积累善本。虽一世精进勤苦,须臾间耳。后生无量寿国,快乐无极。”
念毕,他将张水衣交给张元宗,惨然一笑,已不复方才的癫狂,道:“人世间的情当真极苦,一时失态,还请张公子不要介意。”然后他不顾他人,毅然转身离去,出了降魔塔,身影虽然落寞,却是说不出的坚定和通透。张水衣已死,他在人世间昙花一现的牵挂真的是昙花一现了,该是遁入空门的时候。
慧正等僧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张元宗亲手弑妹,惊世骇俗,却促成宋文卿几乎堪破了情关。他们沉默地望着两兄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一直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除魔卫道,不顾亲情伦常,是无情?还是侠义?
福灵眉毛抖动,轻唤了一声,道:“张公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取于相,如如不动。还请节哀顺变。”张元宗眸中闪过一道清光,淡淡道:“圣僧挂心了,舍妹并没有死。”
几僧闻言禅心大震,福灵抬头迟疑问道:“那她……”张元宗道:“我用秘法封住了她的经脉和神识,声息脉搏全无,与死了也没什么分别,现在她将一直处于沉睡中。”几僧又是一惊,张元宗也不去理会,走到石床边放下妹妹,然后为她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默默注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福灵等僧。
来到近前,他淡淡道:“在下窃以为诸位大师也同我有一样的想法,希望宋文卿就此认为舍妹真的死了。若他此时知晓舍妹未死,谁能保证他将来必能堪破情关?我想诸位大师不愿冒这个险,若就此瞒下,虽然谎言总会有揭穿的一天,但是那时宋文卿只怕禅心坚定,六根清净,没什么事能够动摇他了。”
几僧疑惑,不知他意欲何为,一时不言,张元宗又道:“水衣不可能一直呆在降魔塔,我也不能就这样带走她,所以在下想与诸位大师商量一件事。”福灵一反常态闭口不言,后退半步隐隐以慧正为主。不管怎么说,慧正才是囚龙寺的掌门,而他虽辈分最高,但也知接下来所谈之事,他不便干涉。
慧正依旧脸色温和,沉敛如水,道:“张施主,不妨直言。”张元宗沉凝道:“在下求方丈大师给个恩典,借《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与舍妹一览。”此言一出,众僧脸色大变,却又觉在情理之中,张水衣最初前来囚龙寺的目的本就是《般若心经》。
本来慧玄见过张元宗出手,言行有所收敛,但是此时听其“觊觎”镇寺之宝,不由怒形于色,喝道:“张施主不嫌自己强人所难吗!”张元宗淡淡扫了他一眼,道:“若舍妹真是无法可救,做大哥的定会成全她和自己所爱之人,再见上一面。”慧玄顿觉心中一紧,但仍旧硬撑着怒视对方,宋文卿的确是他们的弱点。
慧正沉默思虑,《般若心经》历来掌门单传,不是没有它的道理。众生七情六欲,心性各异,到底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不能简单分之。《般若心经》概不外传,不是为了维护掌门的权威,而是不想其遇人不淑,为祸苍生。
江湖自有江湖的法度,有高有低,有强有弱,方才顺其自然,立足平衡之道。若是人人都习《般若心经》,人人都会龙门剑气,只怕这江湖早就乱了套。有些力量必须严格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即使这些人被欲望奴役,那也只会是几人之祸,若是人人都掌握这些力量,那必定会引起灭世之灾,人心如此。
慧正满脸愁色,片刻后有些疲惫道:“老衲答应张施主。”慧玄不可置信地盯着慧正,急道:“方丈师兄!万万不可!《般若心经》乃本寺传承之基,若因此有个闪失,怎对的其列代大德?”慧正淡和道:“老衲已经决定,师弟勿要再言。”慧玄一是语塞,心中迟疑,不敢再言,只是恨恨地盯着张元宗,没半点出家人的平和。
别瞧慧正一副温吞吞的模样,却是言出法随,其他僧人也不敢再劝阻。张元宗忙执礼谢道:“贵寺大恩,元宗没齿难忘。”慧正却是一副愁苦之色,思虑一番,道:“张施主此刻称谢,言之过早了。”
张元宗眉宇一皱,问道:“不知大师是何意?”慧正眸露慈悲之色,道:“佛与魔势不两立,《般若心经》是佛家心法,而张姑娘业已成魔,若用佛家心法驱除张姑娘的魔性,只会适得其反。”
张元宗闻言大惊,失声道:“江湖不是盛传《般若心经》有镇压心魔的功效吗?”慧正叹息道:“人人都有心魔,但本元是人,而张姑娘的本元却是魔。若是成魔前,张姑娘只要保持一丝人性未灭,《般若心经》还能奏效,可是此时只怕是无能为力了。”
张元宗心中塌陷一片,转首望了一眼妹妹,她竟要遭此厄运,沉睡一生?慧正所言确实不虚,并不是故意为难他。此情此行,《般若心经》也救不了成魔的张水衣,难道真是天意不可违?就算自己修为通玄,也不免产生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临下山前,师父曾私下告知了自己张水衣的身世,本来这一次准备让她认祖归宗,可是依如今的情形,他还能怎么让妹妹回家?还不如一开始就抛却过往,在一寸山经历生老病死,平凡地过完一生。
正在张元宗思来想去,福灵忽然道:“也许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张元宗闻言又惊又喜,忙道:“还请圣僧指教。”福灵道:“我曾在南疆一带游历,那里的风物与中土大大不同。苗族部落盛行豢养蛊虫,颇有神异之处。”
“我曾听闻世间存有一种蛊虫,可以进入人身吞噬人的人性,让人沦为蛊魔傀儡。若将这种蛊虫用在张姑娘的身上,想必它会吞噬魔性,暂时让张姑娘清醒过来,那时再修《般若心经》,也许能够奏效。不过此法也只是推测,成功与否还得另说。”
张元宗听闻有一线生机,哪还在意是真是假,问道:“不知这种蛊虫叫什么?能够在何处寻得?”福灵道:“这种蛊虫名叫吞灵蛊,我并不确定它是否真的存在,因为就是苗族人也只多闻其传说,未见过真身,不过我想如果真要有,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春山,也就是万蛊山。”
张元宗闻言微惊,喃喃念道:“春山?”他曾在清秋观饮过一种名叫春山碧芽的茶,清灵道长声称乃是南疆春山所出,却从未想到春山就是万蛊山。万蛊山的名头他是听过的,其名因山中生存无数蛊虫所得,乃是苗族部落的圣山,也是禁地。苗族部落养蛊之风盛行,其蛊多是来自万蛊山,也曾有人因寻得厉害的蛊虫而成为一部的首领。
张元宗心中大安,计较了一番之后,道:“明日在下准备前往南疆,此行只怕时日不短,有两件事拜托贵寺。”福灵对张元宗很是另眼相看,笑笑应承道:“你只管说。”张元宗道:“舍妹如今被我封了六识,不会再伤人,还请贵寺援手照顾。”
福灵道:“你只管放心前去,我们会将张姑娘安置在青莲法阵中,由白云庵照料,必不会出差错。”张水衣乃女儿之身,由白云庵的女尼照顾再合适不过。白云庵的首座虽然不在此处,但是福灵竟然答应了,那必定没有问题。
张元宗不由感激道:“多谢圣僧!”福灵问道:“那另一件事?”张元宗难得露出尴尬之色,道:“我有一个徒弟,扮成小和尚,正在贵寺,我想南疆之行只怕不易,他还是留在贵寺为好。”
福灵笑道:“你的高徒,我可一定要见一见。”张元宗道:“小徒顽劣,贵寺多担待些。”福灵一笑置之,言归正传道:“令妹和令徒之事,举手之劳。你到了南疆之后,可先去拜访花家,他们是医学世家,说不定能够得到点消息。当年败血之乱,龙门对花家有恩,想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张元宗的心中顿时闪过一道美艳柔媚的身影,这一次只怕不得不求助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