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过了过久,一抹明亮在眼前浮动,张元宗缓缓睁开了双眼,忽又仍不住阖上眼睑,待适应后再翕动着张开双眼。他苏醒过来,顿觉全身酸痛,四肢稍微一动,苦楚犹如潮水阵阵袭来,险些又昏厥过去。
待他缓过神来,内查自身,骨头折断多处,内息荡然无存,鳞伤遍体,惨不忍睹。外伤已被精心地包扎,身体内的郁堵似乎也被人用内力清理过。想必是身体受伤太过严重,能活下来已是天幸。
他一动也不能动,唯有眼珠转动细细打量周遭。此处是一宽敞的木屋,屋顶是木梁草毡,四壁挂满了干枯的山菇和麻丝,中央摆放着朴素的桌椅,整个屋子简朴而宁静,纤尘不染,有一种淡然的雅致。阳光从窗口铺洒进来,明亮温暖,照在盖于自己身上皮毛缝制的毯子上。
张元宗明白自己被人所救,却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这个地方安静极了,让自己的心也陷入这种静宁之中。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闭上双眼,试图按照《剑经》记载的心法,激发出经脉内的内息,气血缓缓沿着任、督二脉运转了一个小周天。
渐渐有微弱的气息衍生出来,他心中微喜,然后又驱使淡薄的内息沿着全身经络运行大周天。张元宗慢慢陷入一种空灵的境界,心无旁骛,内视体内,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他忘我地运转周天之气。
气息起于微末,齐齐汇入经脉,越来越盛,一路势若破竹。上善如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此时张元宗体内的内息若是一泓春水,缓缓流动,轻轻润泽着身体里的暗伤和积淤。
犹如春水融冰,两个时辰后,张元宗乍然睁开双眼,轻吁了一口气,眼中露出一抹喜色。自己的内力恢复了半成左右,以他的伤情之重,能在短短时间内恢复这半成,殊为不易,这归功于《剑经》记载的内功心法,确实是独步天下。体内痛楚大减,恢复了些许力气,他竭力坐起身来,下床趿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喘着粗气,向外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下方有一片碧绿的湖泊,如是一块偌大的明镜,稍远处是延绵一大片的树林,茂繁葱郁,展现了勃勃的生命气息。紧挨着树林屹立的是连绵高耸入云的山崖,视线向上扫去,极尽处蒸蔚着一片云雾,看不到山巅所在。
张元宗提起力气向外迈出几步,跨过走廊,扶住面前的栏杆,四下张望,走廊一边有四五间木屋,一边是碧绿的湖水。木屋建在地势稍高处,居高临下,可以望见大半的湖泊,他所在的屋子靠近走廊的最里。
其他方向的极远处都是耸立着极高的山崖,点翠不沾,山猿难攀,隐隐约约能望见巅顶,不像对面的山崖那般望不见尽头,不过也是不可企及的。原来此处乃是一处被山崖包围的深谷,目光粗略扫视,未见到有什么出路,好似一处绝地。
张元宗心想此处多半是自己坠落的深渊,对面那片有云雾环绕的山崖之巅应该就是云家之东的那处青崖。大难不死,只怕是所有人都未想到的,在他们眼里万丈深渊是理所当然的黄泉险地,而自己已是魂归幽冥。万万没想到的是,深渊会有另一番桃源景象,而自己也没有就此一命呜呼。
扶着栏杆,一步步向一头走去,来到走廊另一头,可以完全望见整个湖泊。张元宗神色微微一凝,只见一个身影正在湖边浣洗衣衫,距离并不远可以瞧清那是一位满头雪发,一身灰色衣衫的老妇人的身影。
老妇人好似心有所感,放下手中湿衣,站起身来,然后转身向木屋方向望去,然后温和一笑。张元宗脑中轰然作响,身形大震,抓住栏杆的手紧了紧,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盯着老妇人的面容竟一时恍惚了。
衣衫素净,气质恬淡,面容虽布满细细的皱纹,但血色颇足,那双眼眸犹如这宁静的湖水一般,温和淡然。她慈祥和蔼,面带微笑,散发着一股柔和安然的气息,就好似一朵绽放在山谷的莲花,纯净圣洁。
张元宗之所以大吃一惊,是因为忽视白发和皱纹,这位老妇人几乎同云家老太君一模一样。他按捺住心中汹涌的疑惑,静待老妇人洗好衣衫缓缓向他走来,两个身影在其脑海中乍分乍合,掀起了一片滔天巨浪。
老妇人晾好衣衫后,走到近前,略带讶色道:“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快,都可以走动了。”张元宗抱拳躬身道:“多谢婆婆救命之恩,元宗没齿难忘。”老妇人摆手道:“找到你时,你已气若游丝,老身也束手无策,你能醒过来靠的是你自己。”
这位老妇人虽然同老太君相貌相似,如出一辙,但是性格方面却是截然不同。老太君性子阴冷,心长发短,让人不寒而栗,而这位老妇人温和如春风,仁慈善良,望之可亲。他心中隐隐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可是迟疑之下也不便直问。
老妇人眸眼散发着淡淡的温馨光辉,微笑道:“知道你心有疑惑,待食过饭之后,再为你一一解答。”张元宗眸子一抬,心中微惊,这老妇人心思玲珑剔透,竟察觉出自己心中所想。他微微颔首道:“有劳婆婆了。”
老妇人扶着张元宗回到屋中坐下,然后出去张罗饭菜,张元宗又开始运功疗伤。一个时辰后,木桌上摆放了几样简单的饭菜,清炒野菜,山菇鱼汤以及几块蒸熟的木薯。盘子与碗皆是简朴的陶具,依稀可以猜出应是老妇人自制的。
老妇人热情地招待张元宗吃饭,目光温和,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孙一般。饭菜虽然简单,但是对于深陷山谷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珍馐美味,令人食指大动。张元宗久昏初醒,早已腹中空空,也不客气,将饭菜一扫而光。
待饭毕收拾完,张元宗与老妇人在屋外空地的椅子上坐下。老妇人靠着椅子,望着山谷上方的蔚蓝天空,心神仿佛如浮云飘到无知的某处。半晌,她缓缓道:“你从云家东山上掉下来,也许见过与我相貌相似之人。”
张元宗虽然心有准备,但是闻言难免惊诧,遂道:“云家老太君与婆婆几乎一模一样,初见婆婆,元宗真是大吃了一惊。”老妇人好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轻笑一声,却透着淡淡的哀愁,然后道:“我与她本就是双胞胎姐妹,岂有不像之理。”
张元宗气息猛然一激,一道亮光在脑海中闪过,一些谜团突然间都被解开了,忍不住咳嗽两声,语气有些不稳道:“敢问婆婆名讳?”老妇人微微一滞,微笑道:“老身姓鱼,闺名莲花。”张元宗心道果然如此,带着复杂的神色望着这个恬淡的老老妇人。
张元宗又问道:“婆婆怎么会孤身一人在这个地方?”这处山谷真是一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鱼莲花却身在此处,化为老朽妇人,这如何不令人惊诧。
老妇人眼中黯然一闪而逝,双手交错放在膝上,沉默良久方才淡然道:“你可愿听一个故事。”张元宗眸光微颤,静声道:“婆婆请说。”
鱼家,虽不及四大世家那么财雄势大,一呼百应,但也是江湖上一方霸主。鱼家掌门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姐姐叫莲花,妹妹叫莲心,俱是一般的容颜绝世,才情过人。姐姐偶尔也行走江湖,其惊鸿一现,便被赋予武林第一美人之名,无数少年公子、武林侠士趋之若鹜,而妹妹却是默默无闻,自小生活在姐姐的光辉下。
那时鱼掌门想同云家结秦晋之好,欲撮合其偏爱的姐姐同云家大公子云渊,遂带着姐姐去云家做客。初到云家之时,云渊恰好在外游历,等待十几天之后,云渊终于返回云家,与其一同回来的还有一对年轻的师兄弟,师兄叫莫子虚,师弟叫木青龙。
顺理成章,四人颇为亲近,鱼掌门见此情形,遂心怀大慰地离去,却未想到姐姐最终属意之人并非云渊,而是莫子虚。后来云掌门传去一份家信,召姐姐回去。鱼掌门得知姐姐喜欢之人乃是不见经传的莫子虚,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
谁知一直与世无争的妹妹莲心,早就不忿父亲的忽视,趁机自告奋勇,愿意冒充姐姐返回云家,竭尽全力与云渊结成连理。鱼掌门对妹妹的表现惊诧之余,立马同意了这个建议,而姐姐被勒令面壁思过,不得外出。”
然世事难料,一切并没有像鱼掌门所预料的那样,妹妹出乎意料钟情于木青龙,结果更是引发了师兄弟反目,不辞而别。妹妹黯然神伤地返回鱼家,鱼掌门同样勃然大怒,罚其与姐姐一样面壁思过。不久以后,云渊就任掌门,更亲自前来鱼家求亲,鱼掌门欣喜若狂衡量之下遂将姐姐许配给他。
云渊虽不是姐姐的如意郎君,但是她本就性子温和恬静,最终不忍违背父亲之命,嫁给了云渊。本想姐姐这一生就此相夫教子,享受云家掌门夫人的尊荣,然而未想到的是,姐姐一直忽略了妹妹的嫉恨之心。
几年后,姐姐诞下麟儿云澜,而妹妹趁此机会前来相伴,一副天真纯洁的模样,姐姐也真心实意对待她。因为娘家女眷避嫌的缘故,云家少有知道妹妹来到云家。一日妹妹央求姐姐游览云家景致,不知不觉来到人迹罕至东山青崖。
上了崖顶,妹妹趁姐姐不慎,突然将其制住,她撕开了自己温和乖巧的伪装,将心中的怨毒彻底发泄了出来。她恨姐姐霸占了父亲的宠爱,剥夺了她作为鱼家掌门之女的荣耀。妹妹突然间变得面目前非,狰狞可怖,姐姐方才认识到妹妹深藏的偏执和仇恨,但是她对妹妹却没有丝毫的恨意。
妹妹早就被怨恨蒙蔽了心,顾不上姐妹亲情,她怨毒地告诉姐姐,自己将取而代之,成为云家的掌门人,然后狠心将其推下了山崖。姐姐突遭大难,即使身悬虚空,生死两隔,她也仍旧没有恨过自己的妹妹,只有一腔的悲哀和原谅。
想必天佑善人,姐姐并未就此葬身深谷,却因此陷入绝地,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几十年。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谷底的时光匆匆而过,姐姐的青丝染上暮色,心却愈发平和,也从未想过要出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本以为孤苦终老,却没想遇到了一个名叫张元宗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