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深谷的静宁,微风轻抚的声音,虫鸣鸟叫的声音,湖水荡漾的声音,在耳畔是如此的清晰和生动。两人陷入沉寂,久久不语,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然而当事人鱼莲花却面色平淡,微澜不起。
张元宗伸手握着老妇人的手,沟沟壑壑,饱经风霜,不由心中一酸,他压制住情绪翻涌,温和道:“婆婆,这些年您受苦了。”鱼莲花报之以微笑,淡和道:“这些年,虽然开始有些艰难,不过后来也就慢慢好了,你看这个山谷像不像一个世外桃源?”
鱼莲花的豁达让张元宗心生敬意,就算是面对孤苦终老的结局,她也未曾憎恨过伤害自己的人。她人如其名,若是一朵静静在深谷绽放的莲花,就算是面临迟暮,也有一股纯洁干净的气质。
张元宗有些不想说话,就这样享受着深谷的静宁,心里没有疲惫,灵魂也变得通透。鱼莲花眸光却稍一紊乱,忽问道:“澜儿,可还好?”张元宗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澜儿”乃是云峥生父云澜。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方才毫不在意自己叙述过往的伤怀,即使深陷绝境,也坦然处之,却仍旧忍不住要问一声孩子的近况,这是一位母亲深深的爱念。一向果断的张元宗突然间变得优柔寡断,他不忍去看鱼莲花那双眸眼中的温柔和期待。
鱼莲花蕙质兰心,似乎察觉到张元宗的异样,心中一紧,忙问道:“怎么了?澜儿出了什么事?”张元宗眼中悲色不褪,他不知道面前的老人能否经受住儿子亡逝的悲剧。他是一定会设法离开这个地方的,而老人是云峥的亲祖母,他岂能不带她一同回去,可是她一旦出谷,云澜之死也是瞒不住的。
半晌过后,张元宗肃穆道:“云澜掌门日前已经亡故。”鱼莲花浑身一僵,倏地抽出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张口粗粗地喘气,脸色煞白得可怕,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尽了一般,软软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眼,久久都不说话。
张元宗担忧地望着她,几十年母子分离,结果仍旧是天人永隔,这是何种的惨然,又是何等的不公。一个人在遭受背叛之后,经受多少凄风苦雨,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依稀可以看到这一路的血与泪,伤与痛。几十年的思念刹那间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化为了泡影,坍塌成废墟。
如果自己就此死了,老人会继续怀揣着思念,在脑海描摹孩子变化的样貌,也不会像这一刻化为灰烬。张元宗的心中也有同样的哀情,不仅因为她孤苦的一生,而且还有她与莫师伯之间存在了一段情。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呼吸开始趋于平缓,眸子缓缓打开,瞳仁里还翻涌着悲伤,不过整个人平静了不少。她不以为意地轻笑道:“都这么多年了,本以为自己还有什么看不透的,谁曾想还是有放不下的东西。”
张元宗望着她的笑容心中一痛,这是要经历多少的撕心裂肺才能在此刻笑得出来,他略一思量,字字清晰道:“婆婆勿伤,云掌门虽然故去,但育有一子云峥,人中之龙,已经就任掌门,倒可令人心怀大慰。”
鱼莲花眸光一亮,嗫嚅着嘴唇,当年她遇害时云澜还在襁褓之中,深谷中的幻想不过是聊以慰藉,何曾真得能描摹地清楚,也曾想过他会生儿育女,不过更是虚无缥缈,无从想象。她定了定神道:“此言当真?”
张元宗浮现一丝笑容,道:“云峥,嘉树玉质,人才,我与他情逾兄弟,亲眼见他就任掌门。”恍惚间他的脸上有淡淡的毫光,好似与有荣焉。鱼莲花闻言露出一抹欣喜,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张元宗稍微迟疑之后,遂将现下云家的情况统统告知了鱼莲花,既然她将要同自己返回云家,自然是知道的越多越好。他有条不紊地以老太君与云峥为中心进行叙述,讲到云澜四兄弟,讲到云澜之死。
鱼莲花静静地聆听,神色平静如常,当张元宗说到云澜之死,她猛然直起身来,吓了张元宗一跳。鱼莲花转过头来,她的脸色一片灰败,眸子里氤氲着迟疑、愤怒和绝望,张元宗见此情形,欲要起身。
鱼莲花颤抖地摆摆手,仿佛瞬间又老了一大截,她的白发苍苍在此刻是如此的醒目,挺立水湄之央的莲花现出了龙钟老态。过了一会儿,她沙哑着嗓子苦笑道:“没想到她还是没有放过澜儿,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张元宗心中一惊,愕然地望着面前的老人,迟疑道:“婆婆……”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鱼莲花有气无力道:“当年父亲偶然得到一本武功秘籍,我嫌它太过阴毒,遂弃之不练,但我妹妹却是如获至宝,我们未曾多想就随她去。这门武功就是阴蚀掌。”
张元宗闻言耸然动容,杀害云澜之人十有八九就是云家老太君。想来云澜一代掌门,武功修为俱是深不可测,天下谁能轻易杀得了他。若是老太君出手,情形自是不同,云澜岂会戒备提防自己的母亲。老太君只要故意露出些许母亲的温情,再伺机出手,云澜定是没有幸免的道理。
张元宗不由觉得齿冷,老太君虽不是云澜的生母,但是毕竟亲手将他养大成人,朝夕相处也应有母子之间的孺慕之情,更可况他还是自己亲姐姐的孩子,丈夫云渊的亲生儿子。没想到老太君竟冷血至此,当真是走火入魔了。
闻此噩耗,鱼莲花身心俱疲,她的眸子里忽腾起一丝愤恨的火焰,忽又黯然熄灭了。她有些木然道:“我真想站在她的面前问一句,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这深谷四方绝壁,是出不去的。”
张元宗俯身偎在鱼莲花的膝边,就如她的孙儿一般,他略带伤感道:“死者已逝,还请婆婆多多惦念生者,云峥自小从未得到过老太君的一丝关怀,还请婆婆怜惜。”鱼莲花闻言闪过一丝不忍,想想老太君杀害云澜之冷酷,由此可以想象云峥的光景。
张元宗顿了顿又道:“此外,还有一人心念婆婆,五十年都未变过。”老人放在张元宗乌发上的手微微一顿,眸光一闪,问道:“是谁?”张元宗面含一抹复杂的喜意,低声道:“我师伯莫子虚,浪迹江湖五十年,孑然一身,对婆婆情深意重,从未忘却。”
鱼莲花闻言一时间呆住了,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个人陡然破茧而出,冲荡心神,不由一阵颤栗。那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从未失去光彩和热度,一直都是深夜梦中的欢愉。她良久缓过神来,盯着张元宗惊异道:“你是龙门中人?!”
张元宗低眉颔首道:“是,家师木青龙。”老人微微惊愣,然后轻笑道:“当年他可是个木头疙瘩。”这一笑方才沉沉的悲气稍减,鱼莲花细细打量着张元宗,道:“没想到我还有这份幸运,再遇龙门中人。可是,你怎么会掉下山崖?若不是天佑,我只能为你收尸了。”
张元宗不以为意道:“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鱼莲花轻抚张元宗的头顶,嗔道:“傻孩子,有什么比得上性命来得重要。龙门之中人人皆是卓尔不群,若丢了性命,殊为可惜。”张元宗浅笑道:“婆婆教训的是。”
鱼莲花微微有些不自在,沉吟道:“你莫师伯这些年还好么?”张元宗如实相告道:“当年师伯与师父不欢而散,就此离开了龙门,独自浪迹江湖。我也是不久前与之巧遇,他告诉了我当年所发生的事。婆婆,师伯虽已过古稀之年,可是他对您一直念念不忘,可谓情真意切。”
鱼莲花脸颊浮现淡淡的红云,轻抚白发,缅怀道:“那是他是名不经传的少年俊彦,我是春心萌动的名门淑女,本就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璧人。”言毕,她嘴角微微翘起,犹如一弯新月,好似少女一般娇羞。
也许是遇到一个与自己有些渊源的人,也许是这些年养成了波澜不惊的性子,鱼莲花除了有些难免的伤怀外,并未在丧子的伤痛中太久。张元宗不知道自己恰时搬出莫子虚是否真的冲淡了老人的悲痛,他只希望老人能安心快乐。
他心中微微宽慰,忽道:“婆婆,可愿同我离开此地?若是莫师伯能有缘再见您一面,五十年的心结也就能解开了。”鱼莲花身躯微微一颤,她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似是不愿面对外界的人与事。即使最初的艰辛也是独自一人默默承受,更何况此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然而因为云澜之冤死、莫子虚之深情,老人第一次冒出了离开深谷的念头,可是她沉心一思,叹息道:“此处是天然绝地,今生只怕是出不去了。”张元宗站起身来,抬头眺望四方耸立的山崖,然后回首道:“婆婆放心,元宗已有离开之法,只是比较费时费力。”
鱼莲花惊色一闪,完全看不透面前的俊逸男子,这由不得她不惊诧怀疑。她虽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但也思虑过离开之法,可是五十年匆匆而过,却从未有找到半点离去的可能。她不由惊疑道:“你真有离开之法?”
张元宗一指屋后的山崖,道:“此处山崖应当是最矮的,约莫有三千丈左右,以我的轻功可以每隔三十丈凿出一个石洞,依次塞上一截木桩,再系上树藤。若是我中途内力不济,也可下降到木桩上运功恢复。如此周而复始,十日左右必能登上崖顶。”
老人眸子一动不动难以置信地盯着张元宗,此法简单明了并不难以想到,难的是凌空三十丈,还要在坚硬的石壁上凿洞,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此法过于凶险,一着不慎就会摔个粉身碎骨。
张元宗却笃定道:“婆婆放心,我既然提出这个办法,必有七成的把握。”鱼莲花仔细观察发现这个年轻人并不是说笑,心中浅浅一思,微笑道:“看来你的武学修为,已是超凡入圣,也难怪你能恢复地如此之快。”
张元宗既不承认也不反驳,淡笑地望着鱼莲花,道:“我需要两月的时间,身上的伤才能痊愈,恢复修为,这两月我们多备些木桩和树藤。”老人心中泛起五味杂陈的情绪,虽然惊诧之意并未散退,但却没来由地相信这个年轻男子,不由暗忖:难道真要离开这里了。
老人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匆匆返回屋里,一会儿又走出来到近前,将一柄短剑递到张元宗面前,道:“这是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当年它随我一同掉落深谷,这些年能活下来,全靠它了。我想在悬崖上它对你还有些用处,今日就当做见面礼,送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