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困意浓,而云家兰月轩却仍旧灯火通明,堂中六人各具心思。云峰当先站起身来,一脸的怒不可遏,指着对面泰然自若的年轻公子,冷喝道:“我们请你来,本是为了一劳永逸,谁曾想你自负智计无双,却输给了一个孩子,真是可笑之极。”
那阴柔的年轻公子赫然是云家夜宴上出现的沈睿,面对云二爷的指摘,他轻摇折扇,瞳孔微微一动,凉薄一笑道:“你们何尝信任过我,本来约好由在下揭露巫千雪的身份,谁知老太君瞒着我提前传了书信,十全的把握尽皆化为泡影。”
云峰脸上迟疑之色一现,对此事他也满腹费解,欲要硬撑着反驳几句,而身后传来讥嘲的声音道:“幸好我们没有全盘押在你的身上,不然指不定今夜会如何惨淡收场,得不偿失。”说话者乃是云峰之子云殊,只见他脸色冷峻,有些轻蔑地斜睥沈睿。
沈睿闻言不见一丝一毫的变色,凉凉笑道:“云二公子,我们如此经营可全是为了你,虽在下没有资格得到你的青睐,被奉若上宾,但也用不着现在就过河拆桥。”他故意将“云二公子”四字加重声音,果然引得云殊厉色一闪。
云殊本是性子冷厉之辈,心思缜密,颇具果决之气,他按捺住心中的怒意,驳斥道:“若是真有本事,我自会求贤若渴,若是滥竽充数,我也必会无礼以待。今夜,就算那两人武功再高,只要你稍稍穿针引线,促使五大派的六大高手出手,想来双拳难敌四手。如此这般,云峥无论选择什么立场,都讨不了好去。”
无论是纯钧灵魄或是魔教天师,老太君设局的真正目的还是云峥。云峥自武圣殿折桂之后,盛名更浓,其在云家的地位也更加稳固。此次设局可谓是十全之策,要么云峥同五大派为敌,斗个两败俱伤,要么明哲保身,不顾朋友情义,但江湖义字为先,他今后自会受人诟病,名声大损。
无论他如何抉择,都难以两全,老太君一脉正好坐收渔翁之利。然而结果却是出乎意料,五大派袖手旁观,虽然也曾引起雷火门等五派围杀,不过结果差强人意,云峥丝毫未损,张元宗、巫千雪反而借此机会,将天师身份大白于天下,让困局变得明朗。
沈睿好似听到有趣的事情,轻笑道:“云二公子,亏你还在武圣殿亲眼见过张元宗出手,竟说出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你真以为五大派出手,就能伤得了他么。先不说他连战朱浩昌、白魔、云峥的无双手段,就是那日在客栈中仅是一掌就将吴连成击成重伤。五大派的六位高手,能受得起他几掌?六掌?还是十掌?”
云殊脸色渐渐铁青,这是裸的侮辱,他紧盯着沈睿,一片寒意,道:“沈家中人何时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沈睿脸上奇怪的黯然一闪而逝,淡然道:“我从不低看一个对手,那是一件危险的事。”
云殊哂笑道:“低看一个十岁的孩子是否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沈睿涵养功夫极好,仍旧不见丝毫愠怒之色,颔首道:“谁要小瞧那个孩子,只怕将来后悔已是来不及了。”云殊连连冷笑,道:“你把责任推给一个孩子,不嫌可笑么。”
沈睿眸子一抬,仍旧是平淡如水,道:“这一点都不可笑,反而有一件事我倒觉得有些可笑。”云殊冷声道:“何事?”沈睿微微一笑,道:“传信给五大派,我可以理解,这也就罢了,令人费解的是信中内容好似为巫千雪开脱一般,对于这件事我需要一个解释。”
云殊一时语塞,脸上阴晴不定,不由抬头向堂上望去,他心里也存着一连串的疑问。老太君何时传了书信给五大派?而信中为何尽是开脱之词?难道老太君本就未打算借助五大派围剿那两人,使云峥陷入两难的境地?这与计划完全背道而驰。
堂中一向圆滑的云霄,以及温雅的云泽,也不由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太君,希望她给大家一个说法。那几封书信几乎就是为巫千雪洗白而准备的,一时间几人也想不透老太君的心思。今晚之局本是为了削弱云峥的名声,以便减小今后云殊上位的压力,可是今晚夜宴的结果让几人失望之极。
老太君一直沉默不语,整个面容好似凝固了一般,她气质雍容华贵,保养又是极好,此时远观真好像是一座玉雕,然而她眼中的冷色愈加浓郁,身体里酝酿着令人心悸的风暴。几人也觉察到异样,皆不敢再言,过了半晌,她冷冷道:“我根本就没有传过书信。”
在场几人皆是一怔,唯有沈睿仿佛早已心知肚明一般,淡淡一笑。云峰忙问道:“不是太君,还能有谁?我在一旁瞧得真切,那信上的印信千正万确。”老太君眸子一眯,平淡道:“我们被人算计了,印信自是可以被盗用,没想到设局人却陷入了别人布的陷阱中。”
几人恍然大悟,夜宴出现的书信根本就不是老太君所为。云殊猜测道:“难道是云峥?”云峥的确有最大的嫌疑,而老太君冷然道:“是张元宗。”云殊不解道:“怎会是他?巫千雪的身份,他隐瞒还来不及。”
老太君并不回答他,而是望向一脸淡然的沈睿,沈睿有感老太君的目光,心思电转,然后言道:“谁说张元宗要隐瞒巫千雪的身份?恰恰相反,他本就打算将天师身份公之于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巫千雪今后要行走江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身份问题。”
云殊最是厌恶沈睿胸有成竹的模样,自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云家,就深受老太君的器重,同是四大世家的后起之秀,在与之暗暗交锋中屡屡受挫,此时见他替老太君言语,遂不悦道:“这又如何?他没有必要选在这个时候公开,使自己陷入险地,这太过愚昧。”
沈睿斩钉截铁道:“此言差矣,这个时候恰恰是最适合的时候。张水衣被人围攻,张元宗只怕早起疑心,以他的聪明才智,又岂会料不到诸位已经知晓巫千雪的身份,并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将计就计也罢,未雨绸缪也罢,他都会借此机会一箭双雕,不仅消了隐患,也让巫千雪的身份不再敏感。”
云殊胸中一堵,反驳道:“你所言太过强牵附会,此事……”老太君脸色阴沉,冷喝道:“殊儿!你要是有睿儿一半聪明,又何必让我们为你劳心劳力。看看你,尽逞口舌之利,那有云家未来掌门的胸襟。”云殊脸色一变,忙点头道:“是,太君。”
沈睿心中冷哼一声,老太君明里斥责云殊欲在口头上一争胜负,落了下乘,何尝不是暗地里嘲讽自己。他心中也想得通透,毕竟自己不是云家人,老太君的心当是偏向自家人,一碗水难以端平。不过他也从未在意过自己处境,只要达到自己心中的目的就无所谓了。
云峰忽道:“就这样放过他们,着实心有不甘。云峥的声势愈来愈大,我们还是要尽快想办法。”几人皆沉默了下来,云峥自武圣殿比斗之后,他们感到事态严峻,给予他们的压力越发大了,由不得他们不着急。
片刻后,老太君双眸一睁,望着灯火不及的黑夜,然后冷色宛然道:“这一次,我们就一劳永逸。”
张水衣、宋文卿前往囚龙寺已经过了七日,但是随之前往的云家子弟到如今也未返回云家,不祥的预感在几人的心中油然升起。张元宗、巫千雪同云峥简单道别后就匆匆离去,带着云瓷出了武林源,一路向东北方向而去。
行了一日,三人快马策鞭来到一处喧闹的城镇,选了一处消息灵通的客栈稍事休憩,顺便向他人打听张水衣等人的行踪。当打听到张水衣一行人的确在此地停留过,三人心中不由稍安。然而另一个惊天的消息也在武林中突然传开,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个惊世的消息就是云家掌门云澜日前神秘死亡,几乎所有第一时间听闻此消息的人认为此乃谣传,然而这条消息却是从云家大公子云峥口中传出的,可谓千真万确。掌门亡逝,当然要宣告江湖,给予死者最后的尊荣。
云家乃是四大世家之首,在江湖上是最顶尖的白道势力,云家掌门云澜自其隐居后修为愈发深不可测,可谁知竟猝然而逝。掌门的死亡对世家、门派有着无法估量的影响,可以说云家在一日之间陷入莫大的未知险境。
乍听消息,张元宗手中的酒杯不由一晃,酒水洒满衣衫,他一向是具有大定性之人,此时却因云澜之死的消息失了方寸。他与巫千雪面面相觑,眼中惊愕之色宛然。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云家掌门竟突然而死,巫千雪忧心道:“没想到我预感到的云家灾厄竟如此快地应验了。”
张元宗盯着手中的酒杯,陷入了沉默的渊海,周遭沸沸扬扬的喧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隔绝,过了半晌,他抬头道:“云峥此时处境堪忧,我们先返回云家,水衣那边……再去不迟。”巫千雪一脸的淡然,她早就料到张元宗犹豫之后的选择会是云峥。为了朋友不顾生死、胜负、得失,他就是这样值得成为知己的人。
待三人第二日傍晚赶回武林源,云家已是一片缟素。云家所有的子弟、仆人、丫鬟俱是麻衣加身,一脸悲戚,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哀伤。三人匆匆奔入,云家的上空似乎笼罩着一片阴影,少了往日的诗情画意和明媚阳光,湖水荡漾着悲情,小荷摇曳着感伤。
一路来到灵堂,只见云家掌门云澜的尸体被停放在堂中的灵床上,白幔层层堆积,挽联挂满四壁,偌大的灵堂虽然站满了人,却是一片肃穆压抑。囚龙寺慧明率领一众弟子趺坐一旁,低眉垂眼,念经超度,梵音渺渺充斥整个灵堂。
云澜的至亲俱站立灵床左侧,老太君面色凄淡,身子摇摇欲坠,似是忍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紧挨着她的是云峥,已无往日的神采飞扬,他是云家的继承人,与老太君一起领率云家诸人同前来吊唁的人一一回礼。云澜正值春秋鼎盛却身遭死劫,诸人不免心中戚戚然。
云峥望着灵床上的父亲,眼中充满了悲伤、冷静、愤怒、痛苦诸般复杂的情绪。他幼时顽劣,而又少年得志,虽与父亲少有见面,但是他切切感受到父亲的关爱与宽容,他从未想到壁垒一般的父亲会猝然而逝。这些年来他的意气风发,显露峥嵘,皆是源于身后父亲的存在。此时他像被抛弃荒野的小孩,一时间找不到方向,这个默默爱他的人就此永远地离去了。
他不想让自己流泪,他不想让亲者痛仇者快,可是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绞痛如斯的心。他不能露出丝毫的失态,因为他是云家的大公子,云家未来的掌门,整个庞大的云家都将压在他的双肩上,他必须像剑一样,百折不挠,勇往直前,这是一种责任。
他感受到在父亲死亡之后云家的蠢蠢欲动,暗中不知有多少敌人正准备猝起发难。他可以想象他将要面临的是如何的步履维艰,他一次又一次压榨自己的脆弱,坚强地站立在众人的面前,他一次又一次忍着悲伤,让自己在这场灾难中尽量保持冷静,只为守护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