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之中,云家夜宴,近千人无不是江湖杰出之辈,他们注视着,警戒着,准备着,心中下定决心,只待五大派振臂一呼,他们自会义无反顾地将魔教妖女斩于剑下,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然而,场中的局势并非想象中的正邪势不两立,生死相见。
张元宗顾盼神飞,挥了挥手中的信笺,朗声道:“以云家的势力,查清一个人的身份与来历自不是难事,以老太君的身份,自然也不屑于诬陷欺瞒,所以信中所言句句属实。”众人皆不明白他到底要作何,不免一头雾水。
张元宗回看巫千雪一眼,面露淡淡的忧伤,缓缓道:“信中言道,千雪也是名门之后,不幸幼时遭掳,被迫服下梦华天阙,封闭记忆。自她得知真相,便脱离太一教,欲以死明志,却被在下所救。慧明大师,在下可曾杜撰?”
慧明只觉两轮金日照在自己身上,自己无所遁形,只好双手合十道:“巫施主,幼时遭逢此难,可谓命途多舛。”周遭众人闻言,不由惊诧巫千雪竟有这种经历,言语虽短,但谁都能想象其中的艰辛,心中魔教妖女妖邪的印象不由淡了些。
张元宗道:“千雪虽身处九幽山,但莲心不染,全心投入医道,一向深居简出,未曾伤害过无辜。她表为尊崇的天师,实为牵线傀儡,一切皆身不由己。大师,禅宗讲究明心见性,一个人的善恶,岂能由环境和身份来判定?”
慧明肃穆道:“张施主所言极是,善恶在于本心。”张元宗道:“禅宗言普度众生,不入红尘如何普度,既入红尘却不为红尘。观世音菩萨,屡入红尘,现化不同身相,说不同法门,却并不因身在红尘中而不为菩萨,那么千雪在魔教中就一定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么?”
慧明脑中轰然作响,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张元宗接着道:“老太君既知千雪乃太一教天师,却放心将其唯一弟子鱼清池鱼姑娘交由千雪诊治,由此可见老太君认同千雪的品行。大师,除了天师的身份,千雪可有指摘之处?”慧明深思摇头道:“没有。”
张元宗颔首一笑,转而对着裴灵韵道:“裴道长,千雪身为天师时,推演出贵派朱雀神木的下落,导致神木失窃,但那时她不过是一尊傀儡,奉命而为,其错并不在她。朱雀神木,在下必有一天为贵派寻回,还请道长网开一面。”
裴灵韵淡淡道:“这事可暂且放下,不过朱雀神木,敝派自会寻回,就不劳张公子了。”他虽面容普通,却天生有一股淡然的气韵,怎么也忽视不了,一旁的谢东来闻言不由微微皱眉,然却不言语。
张元宗正声道:“多谢道长。”然后他瞟向武夷宫左仲秋,恭敬道:“贵派的师祖林信之,传奇一生,以大定力大智慧,肃清寰宇,创立武夷宫,令人世代敬仰。不知左前辈对于千雪之事有何看法?”
左仲秋仍旧面露笑意,一团和气,可是眼中不由浮现犹疑之色,武夷宫的历史并不同囚龙寺等其它四派源远流长,但是它的创立颇为传奇,开派祖师的一生,与张元宗的问题有着莫大的干系。
武夷宫原名会仙观,前身本是一座道观,也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门派。有一名为林信之的书生,才华横溢,却屡试不第,心生愤懑之余入了会仙观,成为了一名道家弟子。谁知会仙观表面上是清修的道观,暗地里却是藏污纳垢之所,男盗女娼,杀人掳掠。当林信之明白真相,为时已晚,不得不在“魔窟”做一个低调而勤学的弟子。
二十年之后,他已成绝代高手,于是手刃一众恶徒,血洗会仙观,在江湖上引起惊天巨浪。稍后,他在会仙观旧址上开宗立派,广纳门徒,却不再延续道家香火,因为处于武夷山,所以改名为武夷宫。励精图治至第三代,也就是左仲秋师兄虞沛山为掌门这一代,武夷宫已跻身五大派之列。
张元宗在此时提到武夷宫第一代掌门林信之,目的就是为了暗示巫千雪现在的处境与之何其相似。既然武夷宫师祖都能“回头是岸”,那么巫千雪自是一般无二。若左仲秋质疑巫千雪,那么他无疑有对师祖不敬的嫌疑,不敬师门乃是武林大忌。
左仲秋何尝不知其中的厉害关系,他笑容有些僵硬,道:“若老太君所言属实,巫姑娘的确情有可原。”张元宗微笑道:“老太君德高望重,岂会戏言,既然她写信告知五大派,当是经过慎重的考虑。”左仲秋苦笑道:“那是,那是。”
其实张元宗不知道的是,左仲秋自小就对林信之仰慕至深,常常独自在祖师祠堂,面对林信之的画像,一坐就是一整天,被师父和师兄弟称为“痴儿”。虽如今人至中年,但他仍旧喜好儒生打扮,明显是受林信之的影响。
峨眉妙真冷嘲道:“张公子好生厉害,片刻间仅是寥寥几语,五大派已有其四偃旗息鼓,是不是接下来轮到我峨眉了?张公子把峨眉放在末首,还真是峨眉的荣幸。”言语中尽是暗指张元宗有看轻峨眉之意。
张元宗恭声道:“仙姑严重了。在下对峨眉十分敬重,并无轻视之意。贵派一向嫉恶如仇,素有侠名。在下初入江湖,就有幸得见贵派高足行侠仗义,令人好生佩服。”妙真闻言冷色稍微缓和,淡淡道:“张公子也会假意奉承敝派?”
张元宗朗声道:“在下真心实意,此事也千真万确。那日在陶家庄,贵派青螺仙子斩杀大盗黑山,黑水也因其而亡,侠肝义胆,令人折服。”几乎所有人皆听到张元宗所言峨眉青螺除恶之事,不由纷纷向峨眉一众人望去。
青螺也身在夜宴,被惊异的目光包围,顿生众星捧月之感。妙真虽面色平淡如常,不过心中还是生出一丝喜意,张元宗此时宣扬此事,可谓大大为峨眉增光添彩,长了脸面,因此她对张元宗也就没有方才的冷意。
张元宗忽现沉郁之色,道:“仙姑眼里揉不进砂子,千雪毕竟出自太一教,在下再是口若悬河,只怕也改变不了仙姑的心意。”妙真冷哼一声,然后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巫千雪虽处魔教,但也未曾听过有何作恶之事。”张元宗赞道:“仙姑虚怀若谷,在下铭感肺腑。”妙真露出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不再言语。
时至此时,云峥不由暗中吁了一口气,魔教天师之困貌似愁城难解,却被张元宗举重若轻地化解了。虽然武林正道不可能就此完全释怀,但是以五大派为首,明面上已放过此事,在场众人也不好明刀明枪为难巫千雪,巫千雪今后行走江湖来自于白道的压力大大消减。
云家夜宴陷入莫名其妙的氛围中,本来五大派谋定而后动,欲对巫千雪兴师问罪,结果竟似不了了之。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阵掌声,显得很是突兀,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只见一少年施施然而来。
少年十六七的年纪,面容俊秀之极,却苍白羸弱,隐隐透着一股青气。双唇浅窄,毫无血色,一双狭长凤眼,顾盼之间光华隐现,宽松的衣袍裹着他单薄的身材,整个人显得极是阴柔。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众目睽睽皆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来到近旁打开手中折扇,潇洒轻摇,风度翩翩。扇面空白无物,既无山水佳人,也无花鸟鱼虫,雪白无迹,没有一点着墨。他气闲神定,斜瞥了张元宗一眼,绕着几人缓缓踱步。
他来到吴连城身旁,轻蔑道:“天山派列代先贤只怕想不到,传承至今会在龙门剑气之下噤若寒蝉,犹如丧家之犬,着实可叹。”吴连城闻言怒色一现,虽恼怒少年的言语,但是更多的怒火却是燃向张元宗。
少年不去看他,右手食指轻点太阳穴,对着慧明道:“囚龙寺深谙禅法,虔诚礼佛,不过慧明大师身为禅宗四僧之一,却是名不副实,魔教怎比红尘,巫千雪又怎比观音大士?也不怕亵渎了诸天神佛。”慧明面色剧变,不住喃喃念诵佛号。
他来到裴灵韵近处,凤眼一眯,平淡道:“堂堂道家正宗,却失了除魔卫道之心。昆仑三剑,其二在此,皆尘埃蒙心,天师之尊崇又岂是傀儡,真是愚昧至极。”裴灵韵、谢东来身躯一震,蘧然抬头,眼中冷芒射向巫千雪。
少年来到左仲秋处,轻叹道:“武夷宫林祖师虽身在秽世,却苦心孤诣,扫除邪魔外道,巫千雪服用梦华天阙,以白纸之身入鬼蜮,濡染魔教之墨,岂能同林祖师相提并论,若他在天有灵,定会羞愤欲死。”左仲秋顿时心神大乱,面色惨白如鬼。
来到妙真左近,他眉头一皱,颇为不耐道:“传言峨眉清心寡欲,嫉恶如仇,我看也不尽然,被人曲意奉承几句,就心暖意动,早忘了正邪之分。青螺仙子斩妖除魔,仙姑却在此纵虎归山。”妙真闻言,盯着少年厉色一现,心中却是如遭雷殛。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少年,侃侃而谈,将张元宗营造的良好局面一举打破。五大派六位前辈虽不喜少年的冷嘲热讽,但心中洞若观火,魔教天师干系重大,岂能因为张元宗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就揭过去的。
刹那间,五大派竟隐隐统一了阵线,带动全场群雄,形成一股莫大的气势,向张元宗和巫千雪沉沉压去。张元宗用力握了握巫千雪的手,无视周围紧张的气氛,云淡风轻地望着面前的这个意得志满的少年。
云峥脸色沉凝,喝道:“哪里来的居心叵测之徒!胆敢在云家挑拨离间,其心可诛!”还不待那少年回答,旁边席位上的云峰忙趁势道:“峥儿,来者是客,你可不能胡搅蛮缠,陷云家于不义。”云峥眼中冷电爆射,云峰不由气势一弱。
阴柔少年讥诮道:“云公子这是要袒护魔教中人么?难道四大世家之首的云家竟是打算同魔教里应外合,统一江湖不成?”句句犹如剑指,狠狠向云峥刺来。忽然云峥怒气尽去,转瞬间心平气和,淡淡道:“巫姑娘,一介女流,这份脱离魔教的勇气和决心,令人佩服。连来历不明的你,云家都能宽容善待,巫姑娘更是要奉若上宾。”
少年轻笑出声道:“云公子是在询问我来历么?”云峥不置可否道:“就当是吧。”少年凤眼一挑,道:“我叫沈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