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闻此语,顿时有些恼怒,不由哂道:“你懂什么,我是在感悟自然大道,岂是你所言之俗事。”张水衣竟被少年轻视,他人皆不由莞尔一笑,张水衣却气道:“自己惫懒浑睡,却胡说什么感悟,就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还能有什么自然大道,什么正经的人?”
少年却并未有什么怒火,语调轻视道:“果真是凡夫俗子,岂能感悟大道。道,无处不在,你所识穷山恶水处也有大道,然明得大道之人,岂会在意山清水秀与否,鸟语花香与否,万山皆有其阴阳,万水皆有其虚实,物物皆是一般无二。你不识此山之明秀处,却是妄言。”他人不由暗暗称奇,这少年年纪轻轻却有见底,张水衣一时语塞,转而强言道:“道是什么,你可感悟到你的道,尽说些虚应之物。”
少年清声道:“能述之笔端,漏之口舌的,都不过是道之躯壳。道,自在有缘人的心中,可悟可感,人之精气神皆有妙意,心窍通透,看破世间虚妄,却又无法化为言语知于他人,否则岂不是人人皆可明道。”张水衣却是无语言他了,张元宗等人更不由对此少年刮目相待。
少年言毕,对众人不管不顾,兀自闭目神游,卧躺大石,感悟大道。张水衣只能干瞪眼,暗中腹议几句。张元宗等人继续沿着山路前行,不多时只见乌瓦青檐飞出,一座颇大的道观出现众人的眼前,此观坐拥松涛缱绻,乘临岚息舒缓,青藤绿蔓缠络,花影飞红缤纷,与此山却是大不同。
待众人走近,只见上书“清秋观”三个大字,字体瘦削,风骨高绝,颇有些气灵骨秀,道观大门两边有一对联,上书:一枕黄粱虚无生造化,下书:九死不悔天地有神明。清秋观周围的景致少有人迹,安静幽然,草木随意生长,自然之音渺渺,与道家的“清静无为”、“离境坐忘”极是吻合。
清秋观大门中开,观中很是开阔,只见其中溪泉潺潺间有亭台水榭,阡陌小径中有耸立楼宇,此间更有玉树林立,竹影葱茏,氤氲水汽中鹤影绰约,却难见锦绣花姸,也许是不愿沾染悦目娱心之气,乱了道家清修。
众人进了清秋观,前方大殿乃供奉祭礼之地,却没有人烟香火,很是冷清,殿中一应摆设虽然素旧,却是干净无染。大殿左方绿荫下,摆了一张竹塌,也是旧物,上卧一道士,正持卷读书,挡住了面容。
莫忆遥声道:“清灵道长,别来无恙?”那道士闻声放下书卷,众人不由暗赞一声,好个道士。此道士生的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眼若灿星,鼻似银河,有潘安宋玉之貌。道士身上有一股清华流转,似是山野清高名士,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自有脱俗不凡的气度。
众人为道士的气度所折服,浑不在意他的年纪已是不轻。实际上这位清灵道长已到知命之年,然则其面色润泽,再加上风雅疏离之气,众人只觉其犹如青年一般。清灵道长眼露一丝疑惑,道:“难道是故人?贫道却是糊涂不知。”
莫忆道:“十年前,在下来过清秋观,有幸与道长倾谈,十年弹指过,道长仍是往日风采,我却变了不少。”最后一句道出绵绵的无奈和无尽的沧桑,清灵道长闻言,淡淡一笑道:“贫道愚钝,贫道愚钝,原来是旧友。这清秋观少有人来,诸位履及山野小地,贫道很欢喜。请随我到茶室,用些茶水。”道家中人一向顺其自然,清灵并不询问莫忆姓名。
莫忆、张元宗等人点头道谢,而张水衣却东张西望道:“道长,我瞧贵观赏心悦目,想四处看看,一会儿再找你们去。”清灵道长颔首笑道:“姑娘随意,有入眼者,说与贫道听,贫道也得意一回。”众人随着绿荫小路来到左后方的亭台水榭,周遭碧水清澈,有很多翠绿的水草,虽不知名,却是清幽雅致。
清灵道长请众人落座,一边闲谈,张元宗等人与其通了姓名,一边取出一套的白瓷茶具,色泽洁白,音清而韵长。接着经过净手、温壶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分壶、奉茶等工序,众人皆沉声静气,看着清灵道长如淡雅清风,恍如神仙中人,举止优雅,茶道高绝。
此茶色、香、味皆是一绝,看那茶叶,一芽一叶,一面绒白,一面黝黑,犹如昼夜,茶叶在沸水中翻滚,更似道家太极阴阳鱼游动。众人品了一口茶,奇香无比,口感柔和,先是丝丝苦涩冲击口舌,后又回甘,似这人生一般悲欢起伏,苦乐相随。
张元宗不由问道:“这是何茶?”清灵道:“这是月光白茶,贫道偶得。”正轻啜慢饮间,张水衣翩然而至,清灵道长遂又为其奉茶。饮茶方罢,清灵道长笑问道:“张水衣姑娘,贫道这清秋观如何?”
张水衣赞叹道:“这清秋观极好,我转了一回,环境清幽,难得的是没有斧凿的痕迹。想不到,这普通的山上竟然有如此不俗的地方,我见道长言谈如青山云岚,乃是得道高人,定不是那惫懒小子所能比拟的。”
清灵道长笑问道:“姑娘,谬赞。那惫懒小子又是谁?”张水衣遂把上山时遇到的少年说与他听,言毕,清灵道长面色古怪,良久方道:“姑娘口中的小子,乃是我的师弟,道号清鹤。”众人闻言皆是愕然,张水衣赧然道:“他怎么会是你师弟?不穿道袍也就罢了,还一味地睡懒觉,故弄玄虚,再说他的年纪做你徒弟还差不多。”
清灵道长静声道:“贫道这师弟虽放浪形骸,不拘一格,却是有道心之人,对道的理解与感悟极为不凡,在武学一道上天赋极高,我甘拜下风。几年前我遇到他,自惭没有资格教导与他,遂代先师收了这位徒弟,贫道忝为师兄。”众人听了此语愈发觉得奇异,想不到那少年竟是清秋观的道士,观清灵道长的风逸和言谈,修道累年,乃是得道高人,他却对那少年如此得推崇备至。
席间,清灵道长谈了很多道家的道法自然的理念,对他人启发极大,而张元宗、巫千雪、莫忆也是胸有经纶者,再加上张水衣性子直率,众人相谈甚欢。清灵道长与众人一见如故,遂邀众人暂住清秋观一日。
清秋观右方有一楼宇,高达七丈,是遍览全观青山的绝佳去处,黄昏时分,众人随清灵道长登上楼宇,拾阶而上,来到顶层处,只见凭栏斜靠一身着道袍的小道士,遥望群山,神色随意,赫然是不久前遇到的少年,也就是清灵道长的师弟清鹤。张水衣看到清鹤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清鹤闻言,眉头一皱,回首不悦道:“贫道清鹤,不是什么小道士!”
张水衣撇撇嘴,接着道:“你又再感悟你的道了么,清灵道长说你是道家奇才,身具道心,说得玄虚的紧。”清鹤仍旧冷淡不理众人,张水衣接着道:“我们都生活在同样的地方,看同样的景致,为何我却感受不到你所说的道呢?”
清鹤闻言片刻方道:“鱼,在江湖中自由自在,忘记了自己在水里。人,在自然或红尘,身遭七情六欲,便忘了道的存在。这道就如水一样,人就如鱼一样,不是它不在,而是我们心有蒙尘,难以通透。”这是一则道家典故,清鹤引之,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张水衣的疑惑。
张元宗道:“七情六欲,诸事万物,皆由道所生,我们身处尘世,日思夜想,时刻感触,却为何接近不了道?”清鹤眸子一亮,对张元宗微微点头道:“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象无形。道,并不拘泥于一定的事物和格局。一草一木,一石一花,皆有其天性,然我们耳、眼、鼻、口、身皆对其有所恃,然就有了束缚,而看不到天性,看不到道。”
张元宗接着问道:“我观清鹤道长,非以眼观世,而是用心。我们这些俗世之人,只怕一生都不能观道长之所观。我冒昧问一句,道长所观这山是如何境况?”清鹤眼中笑意一现,道:“初时,贫道观这山与诸位一般无二,平平无奇,后来时间长久,这山却化为阴阳、生死、刚柔、暖冷,小如一叶,大如山石,皆虚实相生,而现在这山就是道,道就是这山,山从无生有,道也从虚无中来。”
清鹤虽年少,但这一番言论,可谓发人深思。清灵道长顿时闭目感悟,摇头思索,煞是欢喜,他人也是聪颖之人,自是感悟良多。众人凭栏再望这山,只觉与方才有了不同。
第二日清晨,日曦一出渲染得这山都鲜活起来,清秋观被光华濡染,恍如世外仙境。清灵道长知晓众人要动身去武林源,并不刻意挽留,遂吩咐观中唯一打杂的老伯为大家准备了早饭。
待众人食了简易饭菜后,他又特意为众人奉了一回茶。白瓷温润高洁,若莲花清雅袭人,此茶与昨日的不同,茶汤中绿龙翻云覆雨,茶汤上珍珠白沫如云如雪,茶色浅碧,茶香悠然绵长。
众人皆持杯轻啜一口,只觉满口生津,回味无穷。清灵道长道:“此茶名春山碧芽,乃是南疆春山所出,倒还能入口。”张元宗微笑道:“道长就别自谦了,昨日的月光白茶,今日的春山碧芽,哪有凡品?”
清灵忽而面露奇怪之色,静声道:“贫道轻易不会请同一人品尝这两种茶。”张水衣问道:“这是为何?”清灵沉凝片刻道:“这两种茶若是单论,确实是茶中珍品,不过若是一起饮用……”
清灵迟疑不语,张水衣忙问道:“一起饮用会怎么……”话还未说完,惊变陡起,张水衣突然感到一阵恍惚,而张元宗、莫忆等人皆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盯着清灵,接着不由自主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清灵接着木讷道:“若是一起饮用,将会变成极厉害的迷药。”望着众人委顿于地,清灵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并未及时有何动作,朝阳的光斜斜投射过来,把整个茶室渲染了斑斓迷离起来,清灵就在整室的光晕中游离不定。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冷淡的声音蓦然响起,清灵倏地抬头望去,只见清鹤立于门口,一脸淡漠地盯着清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