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和杨约是恨不能把太子昭说的每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掰开来看它究竟是几个意思!
误会不误会的先不说,就是太子昭说的那句“玄感其实并不喜欢我吧”,杨玄感自认是没有理解错的。他虽然表面上对太子昭和帝杨广尊崇有加,做足了为人臣子的低姿态,可就他们家对着自家阿耶做的事,那忌惮到叫人心凉的态度,杨玄感都没办法打心中喜欢起太子昭。
即便太子昭在朝野的名声不错。
可这种事太子昭既是看了出来,还那么直白的说了出来,又是几个意思?想趁机再发难?
杨玄感当时就心中一凛,若是叫太子昭那么红口白牙的给自家戴一顶大不敬的帽子,那他们家就等着灾祸临门吧,所以杨玄感对此是万万不能认的,于是他想为自己辩驳,可太子昭根本就没等他把话说出来,就让他无需赘言了。
然后,就没然后了。
太子昭就此告辞了!
这不是坑人吗?
不,严格来说是太子昭是钝刀子杀人,一次两次的都不给人痛快,叫人死不了又觉得特别痛的那种!
杨玄感和杨约在书房说了很久的话,久到他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而太子昭那边呢,他正坐在回洛阳的船上。
手中拿着的赫然是杨玄感呈送给他的钱财列表,在这路上顾青就算过这份包括房屋,店铺在内的列表到底价值几何了。再想想杨玄感将这份“礼单”呈送上来时,憎恶要远远多于不舍,就知道这价值连城的钱财对他们杨家来说,并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即便是在杨素还私下里造出一个杨公宝库的情况下。
由此可见,杨素真的很有钱。
顾青撑着额头,饶有兴趣的想他这么做算不算“劫富济贫”?
不,该当是仗势欺人。
这一连串的事,若他现在的身份不是太子昭,那还真就没有这样的效果了。
该怎么说呢?
杨素在死前不再谨小慎微,豪奢家宅早上拆毁晚上重建,周而复始一事是千真万确的,有那么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而顾青说“孤只是有几分羡慕”,倒不是说羡慕杨素的家财那么丰,而是指太子昭虽贵为太子,可他在临死前仍旧战战兢兢不说,还被巫者当成了投机倒把的“工具”,即使他想任性他也任性不来,更何况太子昭临死前都没有想过要任性一回。
何其哀哉?
但这话儿作为太子,他能摊开来说吗?不能啊。
所以他就只有说得那么模棱两可,剩下的就全靠杨玄感去脑补,谁能想到杨玄感脑补的内容是太子昭是在索贿呢,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果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好吧,顾青是故意的,杨玄感的后续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就是这样坏。
咳。
不管怎么说吧,顾青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这里的“目的”是指他去了杨宅,悄无声息的探查了一番杨素,从他的起居室到书房,进而演绎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一个人若是建造一个存着无疑计量财物还有其他的宝库,他会把宝库建造在哪里,又会给宝库设置什么样的关卡,以及这个宝库到底是谁为他建造的等等——对顾青来说,搜集完杨素的资料,摸清楚他的生活作风以及习惯后,再坐在他书房中,顾青差不多就能够将他的思维给重塑起来,这么一来透过当事人的思维而得来的结论,和真相即便不是完全吻合,,那也是相当接近的。
这是顾青的主要目的。
杨玄感送上来的,纯属附加之财。
而顾青并不打算侵吞这份“不义之财”。
带着这样的想法,顾青回到了洛阳。在他去见帝杨广前,就从内侍口中得知本任吏部侍郎的裴矩,果然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升迁了,从吏部侍郎升至民部尚书。且在这段时间里,帝杨广每日里都会召见他,拜裴矩为民部尚书,就是让裴矩更好的经略西域。
也就是说正如顾青原先所推测的那样,披着裴矩皮囊的邪王通过“花言巧语”,不说说服但至少是更加勾起了帝杨广要吞并吐谷浑的决心。
多兵贵神速啊。
不过可惜的是在顾青从楚地回到洛阳前,裴矩就领了帝杨广的命,再赴西域去经略西域了,两个人无缘再得见。
只邪王都那么努力了,没道理他身为阴后的嫡传弟子要落于人后。
这么想着,顾青在拜见帝杨广时,就把杨玄感送给他的“不义之财”,换了个说辞呈给了帝杨广。
先不说顾青到底是怎么借花献佛的,单看帝杨广他在次日朝会上,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名褒奖了杨玄感,道:“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故不虚也。”
又痛快开口让杨玄感袭杨素所有的楚国公爵位。
帝杨广这么爽快,让朝中对帝杨广忌惮杨素一事心如明镜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这里头到底是有什么猫腻?
而此话很快就传到了杨玄感那边,他还没如何呢,他叔叔杨约就叹了口气:“太子这是要陷你于不义之地啊。”
杨玄感瞬间就被醍醐灌顶,是了是了,他送财物给太子昭,太子昭转眼进贡给帝杨广,而次日帝杨广就又是赞他又是叫他袭爵的,这种事情若是被他人知道了,莫不都会认为他杨玄感这是凭借着黄白之物,才得以加官进爵的吗?还是在他阿耶尸骨未寒之时!
这不仅仅是不义而且是不孝了!
一个不好,他还有他们杨家的名声都要被蒙上一层阴霾。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可又能怎么办呢?上书说不要楚国公的爵位吗?那可是杨素从累累战功换来的。再有杨玄感这么做,即便有些人信了他的威武不屈,可保不齐还有部分人认为他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若是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可恶!”
杨玄感目呲欲裂,他叔叔杨约劝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今之计就只有淡而化之,左右如今因杨素的离世,杨玄感要为杨素守孝,在孝期内不能入仕,既是远离政治中心,那外人过一段时间就不会再盯着这件事了。至于一唱一和摆了他们一道的帝杨广和太子昭,尤其是太子昭,真当他们杨家是好欺负的吗?像太子昭这样的两面派,早晚会在朝臣面前露出真面目,再者说了像帝杨广这样爱猜忌的,他不是爱猜忌大臣吗?太子昭再是太子那也是臣,就在适当时候添把火让他们父子俩离心离德罢!
这么一想,杨玄感内心的熊熊火气才压了下来。
在送上了叩谢隆恩的奏章后,杨玄感作为长子就安下心来为杨素守孝。不到月余,杨约就面色复杂的来到了杨玄感扎的草庐前。
杨玄感一看杨约的神情不对,没多余言语得说:“叔叔?发生什么事了?”
杨约顿了顿才回道:“大事。”
杨玄感:“……”
而等杨玄感听杨约把这“大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明白后,杨玄感就不再认为杨约是在说废话了。
原因无他,因为杨约说的事确实是大事,还是能把天捅破的大事。
帝杨广开创科举制,又增置进士科!
“事实上,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是太子先提出的,只陛下却想得更深远,想出了用分科考试的方法来选拔寒门人才,又进而增置了进士科,果然不愧是英明神武的陛下!”杨约这话儿说的多好听啊,实际上他语气里的嘲讽和幸灾乐祸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样的科举制度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在杨约和杨玄感看来,帝杨广和太子昭这次完全是自掘坟墓!
这要怎么讲呢?
说起用人制度,从前有世卿世禄制,后来到了汉朝察举制,也就是由地方推荐德才兼备的人才,可再往后过度一段时间,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士族阶级势大,就回到了士卿士禄制度,官员任免一度是只看门第出身,也就造成了所谓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现象。
到了隋朝,仍旧如此。
甚至于士族发展到如今地位更是根深蒂固,不然怎么会有四大门阀一说呢。
可以说士族阶级在很大程度上把持着天下,寒门子弟不说入仕,就是如今普通百姓读书就不是一件易事。可若是帝杨广如今开创这种科举制度,直接从寒门中选择人才入仕,这根本就是旨在打破士族垄断的局面,进而制约士族,掣肘他们原有的无上特权,这跟挖他们祖坟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来,他们的祖坟都被人给挖了,他们还能袖手旁观?还能不上手阻止?还能不心生不满?
可以说这科举制度一出,帝杨广已经引起了全天下士族的注意。
还不是好的那种。
所以杨玄感才会说帝杨广和太子昭这是在自掘坟墓,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他们父子俩日子过得不会好,杨玄感就开心了。
如果不是碍着现在他还在守孝,不能露出乐颜,杨玄感早就仰天大笑了,饶是如此他眼中还是带上了掩盖不住的笑意:“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我现在可算是见识到了。”
或许都不用他们出手,太子昭就已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帝杨广他们不敢去硬碰,可在科举制度中推波助澜的太子昭,就成为了那个“软柿子”,不捏一捏都不起他们被觊觎的祖坟(……)。
还真别说,杨玄感的想法是对的。
帝杨广提出的科举制度,对士族们来说不啻于挖他们祖坟。
——总跟人家祖坟过不去是咋回事?
换个说法就是不啻于在耳中炸了个春雷,是没把他们炸的里嫩外焦,可却是让他们灰头土脸,整个人能从头发丝黑到鞋面的那种。
往前士族中间因资源相互倾轧,可这次他们态度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一致对外。
帝杨广想要从他们嘴里夺食,那还得看他们答不答应。就算帝杨广表现出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士族们也有千百种方法来应对,光拿其中一种来说吧,这帝杨广提出了科举制,那他光提出还不行,还得往民间推广,那这“推广”是谁来做呢?
到时候他们只要稍稍阳奉阴违一把,呵呵。
再又太子昭,士族出身的朝臣们对他的感觉,那真叫一个五味杂陈。
说好的生性谦和呢?
就是这么谦和的吗?
可还没等他们想暗搓搓做点什么呢,就有士族跳出来说“陛下英明”,也就是相当于变相赞成这科举制度。
士族: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这叛徒是哪家呢?
陇西李氏。
说起陇西李氏来,它就是四大门阀里的李阀,如今的阀主是唐国公李渊。而李渊呢,他和帝杨广还有亲戚关系,李渊的母亲是帝杨广的母亲孤独皇后的姐姐,也就是说他们俩是姨表兄弟。又隋文帝在世时,就因为这层关系对李渊喜爱有加,先后任谯、陇、岐三州刺史,到了帝杨广即位后,又继续任荥阳郡太守,也可以说他们家圣眷甚浓。
可圣眷甚浓归圣眷甚浓,在自身利益面前,即便是它贵为四大门阀之一,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叫它和其他士族反其道而行之呢?
事实上,李渊也不想的。
在帝杨广提出科举制度后,李渊就暗自皱眉,他的想法和杨玄感的差不多,认为帝杨广这么做是不明智的,势必会引起士族们的反弹。可这话儿李渊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他又不傻——说给帝杨广听不仅会惹他不喜,而且叫其他士族知道后,他势必会成为其他士族攻讦的对象,根本就是两面不讨好。
何必呢?
然而在此事发生后不几日,从洛阳回到大兴城也就是长安的太子昭,送来了密信一封,言道:“有史世良者,谓孤曰‘杨花落,李花开’。孤不知何意,特来请教李公。”
李渊的脸“唰”得白了。
这寥寥数言,又怎么会让李渊脸色大变呢?
原来他是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和史世良有关的。李渊知道的史世良,很善于给人相面。这史世良曾经给他相过面,说他“骨法非常,必为人主”,也就是说那史世良认为他以后必成为一国之主。
这话着实大逆不道,要知道这段对话发生时帝杨广才即位,本朝还是隋朝当政,那史世良这么说可不就是暗示着李渊日后会推翻隋朝吗?然而李渊在听后虽是惶恐,可不可否认的是他心中还有压制不住的窃喜。
隋文帝的皇位不也是从北周皇帝那儿夺来的吗?更何况帝杨广即位后,就大肆挥霍,征用民夫,造龙舟游江都,使得百姓们不堪负载,非是明君……这说不定哪日他也学了文帝,改朝换代叫他弘农李氏登顶天下呢。
李渊这心有大志,可他也很清楚就目前的情况来讲,他绝对不能露出分毫的“志气”,以免惹帝杨广猜忌,导致性命不保。
可李渊万万没想到智者千虑,仍有一失,叫太子昭知道了什么。
“杨花落,李花开”,这本是很正常的一句话,杨花也就是柳絮,常在暮春时节飘飞,而李花,陇西这边的李花开在初夏时节。然而这句话和史世良联系到一起,怎可能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李渊很清楚它的暗示。
可李渊能认吗?他又不是嫌自己和李阀灭亡的不够快!
李渊还不能找他的幕僚商量,这两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看现在由史世良横生枝节,就知道有些话永远不改过第三人耳!
那么太子昭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渊想着想着,就步上了杨玄感的后尘。
不同的是杨玄感是“破财消灾”,而李渊他呢,是被太子昭赶鸭子上架,和其他士族对着干的上书赞同了帝杨广的科举制度。
简直不要太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