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断掌捂着心脏,运转最后的力气,朝着宁长久撞去。
宁长久毫不畏惧,残余的修罗身体嵌入血肉,也朝着金翅大鹏撞去。
砰得一声里,金翅大鹏的身影被直接撞飞了出去,高速坠向地面。
宁长久单薄的衣裳也被血水浸透,其下肌束撕裂血肉模糊,他已没什么再战之力了,但他知道,这是杀死金翅大鹏最好的机会……他低吼了一声,以意志力之类虚无的东西撑着自己,他向着金翅大鹏下坠的方向追去。
密林之间,雨势小了一些。
里面腾满了雨水蒸发时的厚重大雾。
金翅大鹏不见踪影。
宁长久环顾四周。湿滑的苔藓群中,湿泞的泥地里,一条溪流向着远处奔腾过去。溪水和周围的泥间,还带着些许血的痕迹。
金翅大鹏沿着这条溪流逃走了……
宁长久没有犹豫,沿着他感知到的血腥痕迹,立刻提剑追上。但就在此时,身后隐隐有妖兵的呼喊声传来。
原来在金翅大鹏来到此处前,早有预料,实现放下了火弹信号,如今厮杀将要结束,那些接到信号的妖兵却也差不多赶了过来。
该死……
此刻重伤的司命还在洞窟中。
他深吸了口气,立刻折身,纵云般攀上悬崖,回到洞窟里,二话不说抓住了司命的手臂,将她身子拉了起来。
“为什么不追?”司命虚弱地问。
宁长久道:“有人来了。”
后方,熊熊的火把在雨中蔓延了过来。
司命咬牙道:“你尽管去追,这些杂毛小兵我能应付……咳咳。”
“少废话。”宁长久俯下身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背上。
司命抿着唇,无力地贴了上来,血色尽失的双臂软绵绵地挂在他脖颈上,垂至胸口的纤长玉手冷若寒冰,两人的背与胸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她靠着宁长久的脖颈,一声不吭。
宁长久深吸了口气,在火把靠近之时,身躯骤动,背着女子在崖壁间跳跃,几个闪身间暂时避开了追兵,遁入了茫茫的林间。
宁长久立在溪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放弃大好机会。他背着司命,在与那些妖兵拉开距离时,顺势朝着重伤遁逃的金翅大鹏追去。
司命的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间,贴在身上的玉体柔弱无骨,若只是单纯奔跑,这点重量根本算不上累赘。
宁长久感受着她萦绕在自己脖颈间的呼吸,那呼吸是冷的,吐出来的好似不是气,而是冰霜。
“你怎么了?”宁长久焦急问道。
司命唇齿含冰,呵气如霜,轻声安慰:“没事……日晷没碎,我就死不了的。”
话虽如此,只有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日晷上,生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纹。
她不知道为何为如此,但她猜到了一点:她是神国诞生的生命……她的身躯在这个尘世是格格不入的,譬如她纤尘不染,除了雨水,此间没有一片泥土可以粘在她的身上。这本身虽然神妙,但也意味着,她本质上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离开了神国太久,置身在一个新的世界里,新世界的规则从没有真正接纳她。
过往她很强大,这弱小的规则并不能拿她如何,但一旦她力量抽空,过往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东西,一下子就会变成致命的刀与剑,它们试图一点点瓦解自己,将她成为世界的养料……
她必须回到自己的神国里,才有可能复原。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她将这些埋在心底,没有与宁长久说。
宁长久道:“你进金乌里面去吧,那里暖和一点。”
“不行!”司命断然道。
这个世界都不接纳她,金乌神国里,她的反噬只会更加严重。
她没有说出真实的原因,而是轻声道:“我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就像方才那样,若没有我帮你,金乌就要被抢去了……我留在外面照应你……好一些。”
说完这一长段话,司命胸脯剧烈起伏了一下,她靠在宁长久的肩上,感受着他寒冷中带着温度的身躯,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
宁长久沿着蜿蜒的溪流一路追索而去。
前方,血腥味越来越浓。
他的精神高度紧绷着,做好了金翅大鹏潜伏在大雾或者灌木丛偷袭的打算。
但他却也渐渐分神了……因为他感受到,背后的那具身躯,似乎一点点冷了下来,轻轻喷在脖颈间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雪瓷!”宁长久一惊,立刻喝了一声。
“嗯。”司命鼻尖发出回应。
宁长久问:“你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实话!”
司命低声道:“没事,只是有些……冷。”
宁长久心绪剧震,他立刻道:“不追金翅大鹏了,我先替你疗伤。”
“追。”司命眉头轻蹙,发出了一个音节后,喘息了一下,艰难道:“一定要……杀了它。”
宁长久语速极快道:“放心,我六师兄很厉害的,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他败了九灵元圣一定会来寻我们的。我……我先替你……咳咳……”
说着,他体内的伤势雪上加霜地爆发了出来,一口鲜血呕出。
司命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所依靠的肩膀——那是左肩。她此刻才发现,这肩膀的骨头尽碎了,自己方才枕了一路,他该是多么痛苦啊……
宁长久踩在湿泞的地里,脚微微陷了下去。
他想要将司命放下,司命却道:“我没事……你……快追……”
无论她怎么说,她的身躯依旧在不可逆地变冷,她发现,自己竟渐渐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痛也不知,累也不知……她同样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宁长久!”司命的声音微微沙哑。
“什么?”宁长久问。
司命冰唇发抖,颤声道:“奴纹……刺激奴纹……快!”
宁长久虽万般疑惑,却依言照做,靠着意念勾连上了奴纹。
身后,司命的呻吟声轻轻响起,细若游丝。她并未觉得羞耻,反而获得了生一般的喜悦……奴纹是连结神魂的东西,随着它被刺激,她对于身体的感知也渐渐回来了,寒冷驱散了些,她好似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一处篝火,贪婪地汲取着温暖。
但日晷的崩碎没有停止。
“继……咳……继续!”司命的声音轻而急促:“不要,不要……停。”
“好。”宁长久也感受到她振作了些,连忙分神去刺激奴纹,让她的身躯一点点变暖。这当初作为主奴惩罚的东西,此刻却成了她最后救命的火把。
司命感受着身躯内不停窜动的电流,她耽溺其中,身躯战栗不止,若非手臂使不上力气,她便要主动去触碰陆嫁嫁留下的那枚了。
夜色渐渐深了,周围的能见度越来越低。
妖兵的追杀声早已甩在了身后。
宁长久皲裂的嘴唇不停翕动,一直与她说着话,生怕她悄无声息地离去。司命简单地回应,表示自己没事。
溪流间的血腥气愈发浓郁,宁长久听着耳畔女子细若蚊呐的轻语和渐渐升温的气息,身影在溪石间弹跃着,一鼓作气撞出了大雾之中。
大雾之后,是一座高峻的险峰。
宁长久没有来过也没有见过这里,他抬起头,险峰高耸入云。
血迹却没有断绝,宁长久发现血中还混杂着内脏的碎片——金翅大鹏也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宁长久搜寻着血迹,找到了一处隐秘的石阶,他侧过头,关切地看着司命,道:“还好吗?”
“好。”司命应了一声。
“司命!”宁长久话语忽然严厉,他瞳孔中闪着水光:“你别忘了你的身份!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你与我说实话,你现在到底怎么样……”
司命倏尔微笑,笑意虚弱,她没有直接回答,而话语断续道:“我们都没有伞了……我要……咳,看着它死。”
宁长久默立一会儿,他咬着牙,忍受着左肩的痛,说道:“不行,我先治好你!你身子骨好了,我们一起去杀。”
“不行!”司命反对道:“来不及了……你想让我死不瞑目么?”
宁长久一震,骇然道:“你说什么?!”
司命惨然一笑,终于如实道:“日晷要碎了……没有人救我的,宁……宁长久,那天早上,镜子……我……咳咳……”
话语被咳嗦声打断。她咳出了一口血,血是由冰晶凝成的。
宁长久浑身颤抖,道:“别说了!你挺住……我一定能救你的!”
司命闭着眼,睫羽覆上了一层霜,她继续道:“杀了……金翅大鹏……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宁长久心神彻底乱了。
他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若司命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想不出任何救她的办法。
他发疯似地环顾四周,忽地仰起头,看向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峰。
福至心灵。
“昆……昆仑?”宁长久自语道:“对了!昆仑!”
师尊在昆仑之上!整个世间,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命运将他送到了这里,便是要登山!
炽热的念头才在心头涌起,他才想将这个告诉司命。可一桶冷水却浇了下来,他看到了峰上的醒目的红字:天竺。
此乃天竺峰,并非昆仑。
宁长久木然片刻,也来不及细想,无论是杀金翅大鹏还是上昆仑,他都必须上山……他只能上山!
左肩忽然传来彻骨的痛意。
先前一路上,司命知道他左肩有伤,刻意抬起了些脖颈,此刻她再没什么多余力气了,只好轻轻地贴靠了上去。
“撑住啊……”
宁长久心如刀绞,低语一句,他踩着了石阶,身形腾跃,向着山上狂奔而去。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