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娘娘。
对于这个称呼,神御无动于衷,她平静道:“仙廷破碎,万仙堕落,君皇神帝或灰飞烟灭,或入轮回转生,历经千年,早已面目全非,我亦非我了。”
剑阁大师姐依旧不解:“像您堪称这样的始祖,为何会甘愿成为他人弟子?贵观观主,究竟何人?贵观观中,又皆是何人?”
神御淡然一笑,她立在湖面上,世界宛若冰封,唯他们的交谈声清晰回应。
“都是同道中人。”神御淡然一笑,说道。
剑阁大师姐想了想,又问:“敢问过往仙廷诸仙,如今还剩多少?”
神御直言不讳:“十不存一。”
神御的话语云淡风轻,却透露着古老的血腥气。
剑阁大师姐亦有所感,她的话语肃然而沉重:“太初神战,苍穹碎裂,娘娘正四极,通阴阳,杀鬼神,平洪水,更有炼石补天之壮举为世人铭记至今,如今苍穹安然,你为何非要倒行逆施,去在捅个窟窿?娘娘,你……所求究竟为何?”
神御反问:“剑阁所求又是为何?替天行道么?”
大师姐毫不犹豫道:“维护天道存续。”
神御微微一笑,道:“维护天道?如今是白藏年,倒是应了为虎作伥四字。”
大师姐稍一沉吟,问道:“女娲大人,您可曾去到过人间王朝?”
“何意?”神御反问。
大师姐认真解释道:“人间王朝,历来都有兴衰更替,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姓谁并不重要,它未曾危害苍生,又何必理会?五百年前圣人一意孤行,最后不也只是换来一个伏尸百万的灾难下场,只使得天下更凋敝万灵不聊生!数百年都未能回缓。如今世间休养生息,终于换得四海太平,人间有宗门维系,天上有神国镇守,万民安乐,万灵盎然,古神的时代已经过去,神国之主亦不插手人间,我们应当享此盛世,何必多此一举?”
神御静静地听着,倒是难得地赞同道:“五百年那场灾难,确实太大了。”
大师姐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们又在做什么?”
神御说道:“你相信天理,可你真的知道,你所信奉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么?”
大师姐认真道:“天理当然是天地衍生的规则,譬如你在国中,便要遵循国法,你想要自由,将国法砸个稀烂,但这种自由能使国更好么?”
“天理并非国法,而是苛政。”神御幽幽道:“你所信奉的天理,是早就被篡改过的东西,但你太年轻,你出生之时,它已存在,所以你并不抗拒,甚至觉得它就应该存在。”
大师姐反驳道:“你们总说天道是魔鬼,可又拿出了什么证据?凭什么让要押上整个天地陪你们去赌一个可能?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们的骗局,你们所想要回的,只是自己的神庭?你们高居神位时,愿意心怀苍生,失去神位后,苍生便是任你们摆布的棋子?”
“我对神庭从不眷恋,也懒得用苍生行棋,徒增性命而已。”神御轻轻笑声,她的身影在冰封中显得孤单,“你要信奉你所认为的真理,我不劝你,但总有一日,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是一个国,而是一口早已架好了柴火的铁锅,亿万生灵炖煮其间,此刻水尚温暖,你们徜徉其中,不想离去,我能理解。”
大师姐微微蹙眉,她眸光微动,剑心却是坚定:“天理赐予我强大的境界,通达的神念。我能感受到它的光明,你又能拿出什么证明?”
神御笑了笑,道:“我无需证明什么的,这是我要走的路,我不求认可。”
大师姐看着那袭银湖上若隐若现的青裙,身边的剑重新构筑起来,密密麻麻像是蛇的骨头。
“万妖城的是你的小师弟?”大师姐忽然问。
神御微笑着点头,道:“是啊,幸亏小师弟藏得还算好,没在我们找到他之前被你们杀掉。”
大师姐眯起眼眸,道:“当初圣人被镇杀之前,据说曾有预言,下一个五百年,将再有圣人出?”
神御说道:“这是剑圣告诉你的吧。”
大师姐没有回答,只是问:“若圣人死前之语为真,那此世之圣人,十有八九是你小师弟吧?”
神御唇角笑意浮现,“我师弟可成不了圣人,他那样的人,红颜障目,多一世不如少一世啊……”
大师姐却认定了,此代的圣人是那个名为宁长久的少年。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前世是谁?”剑阁大师姐问。
“这可不能说,说了师尊会罚我的。”神御看着剑光环绕的女子,笑道:“我很少这般心平气和与人聊天,若非你要前往万妖城,我可懒得找你。”
大师姐并未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反而更生战意:“还请女娲娘娘赐教。”
神御却道:“你的剑意还远远不足以对我出手,让你师父来吧。”
大师姐道:“时代早已改变,你们这些旧神……太过倨傲。”
“是么……”神御仰起头,不由回想起了漫长的过往,千年的时光对于神灵而言亦是冗长。
最初的年代里,所有登上仙廷的神灵,皆是人,他们得到了仙廷应运而生的元初权柄,塑成了真正的神体与神心。
他们是第一批飞升者,也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飞升者,此后再无人能复制他们的成就。
他们各自有自己独有的神名,女娲、盘古、刑天、东皇……
于是那个年代里,除了太初六神之外,又一股势均力敌的势力崛起——仙廷。
他们是乱世的应命之人,那时候第七神刚被杀死,人间的规则被打破,在乱世中隐忍不知多少年的大修士们,一同冲破了瓶颈,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时候,他们甚至不需要书写天碑。
后来他们才知道,过去他们无法飞升的原因,便是没有领悟到天碑的奥秘。而第七神死,天地规则被打破,未来得及重建,便早就了这一群以力飞升之人,此后天道重新确定,天碑的规矩才被修复。
那时候的神明们,各个神通广大,在与古神、旧时神祇以及后来的暗主争权中,留下了数不尽的壮举。
只可惜,最后的结局众人皆知。
仙廷崩碎,万仙堕落,十二神国伴随着新的秩序确定,维系天道,成为世界之铁律,数千年不可动摇。
总之,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了……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怀疑,当初那个为苍穹补天之人,与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前方的银湖上,剑阁的大师姐已在一念之间布出了万剑之阵,整个银湖都被剑光照亮,此处不似湖泊,而像是一个剑国,凡踏入者,皆有死无生。
周围不再安静。
如银的湖水泛起了波澜,剑掠过半空,激起了纤细的风,星光铺满上方,似在微弱地闪烁。整个世界像一个将熄的残烛,这是寂静将被打破的征兆。
神御目视万物,冷冷道:“谁让你们说话了?”
万物噤声,重归寂静。
包括剑阁大师姐的剑。
神御走在剑的国度里,犹若闲庭散步,她抬起青袖,袖剑剑光萦绕,“让我看一看,剑圣到底教了你些什么,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人间第一人的名号。”
银湖乍破。
……
司命醒来的时候,宁长久正靠墙而坐,调息运脉,周转剑诀。
司命吐了口气,定神之后立刻揉了揉眉心。
什么也没有触摸到……
幸好,没有奴纹,只是一场梦。
最近的梦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啊,境界越高,梦境的内容也就越清晰么?
司命这样想着,缓缓抬头,望向了窗外的雨。
“醒了?”宁长久调息过了一轮周天。
司命穿着单薄的衣裳,明明睡了一夜,神色却更疲惫了。
她从床榻上起来,并未起身,脚触着微凉的地板,低垂着头,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垂在胸前的银发,眉目清冷,似在想事。
宁长久看着她,问:“有心事?”
“没有。”司命答了一句,也问:“你是在练什么功法?”
宁长久道:“这是我新悟的道法。”
司命并未追问,她梳理着长发,问:“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
宁长久只当是自己又说奇怪的梦话了,而那梦话必定与襄儿有关。
他矢口否认,道:“没有,近来梦里,多只是追忆往事。”
“追忆往事?”司命的声音有些轻,道:“你有什么无法放下之事么?”
宁长久道:“过去的事哪有无法放下的?无法预料的未来才是唯一值得担心的。”
司命沉默了会儿,一向喜爱讥讽宁长久的她,难得地附和起来:“嗯,你说得对。”
宁长久一凛,有些不习惯,心想你这是在梦中被揍了么,怎么今日这么乖?都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潜质了。
司命也觉得气氛不太对,她起身走过地面,来到镜子前,盯着眉心看了许久。
屋内光线昏暗,屋外雨声淅淅沥沥,整个万妖城,平静得像是波澜不兴的湖。
“好了,起来吧。”司命忽然道:“去人参果树那里看看。”
宁长久应了一声,舒展筋骨后起身,披好了衣服,司命亦走到屏风后换衣裳。
屏风纤薄,色如乌纱,宁长久隐约可以看到其上透出的影。
司命换上了漆黑的神袍,从屏风后走出,她的眉目重归冷寂。
宁长久临走之前取了把白色的纸伞递给司命。
司命将伞推开,道:“我不需要。”
宁长久便自己带了一把。
“这点春雨能淋死半步五道的修道者?还是你太喜欢附庸风雅了些?”司命重新开始了嘲讽。
宁长久笑道:“只是人间的小情趣。”
司命问:“小情趣很重要?”
“当然重要”宁长久说:“这是我们作为人的证据之一。”
司命不置可否,双手负后,走在雨里。
清寂的街道上,青石板被磨得宛若镜子,模糊的身影在雨水中渐远。
宁长久执着白伞,看着司命空灵剔透的眼眸,悄无声息地将伞倾向了她。
“……”司命感受着他画蛇添足的一举,没有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走着。
头顶的伞虽然没用,却能给人以莫名的安心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