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红河围绕南荒,将它圈成了一个外人莫入的死海。
鳞次栉比的城与镇是泊在死海之外的舟。
宁长久与陆嫁嫁风雪兼程,驭剑跨过了数以万计的山川河流,每每驭剑几日,舟车劳顿之后,便寻一个小城客栈休憩一夜。
这个世界太过广阔,数不尽的连绵群峰、高峡深谷是一道道天然的屏障,将普通人一生都围在几个城国之间,同时,那些紫庭境也很难御剑越过的崇山大川里,不知残存着多少遗迹,蛰伏着多少不曾载入历史的凶神。
而那些城镇村子错落其中,像是一个个巨大手掌中捧着的珍珠。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陆嫁嫁缓缓走在空寂无人的泥道上,看着墙上的新雪,悠悠开口。
“什么?”宁长久望向了她的侧脸。
陆嫁嫁轻声道:“我在想,如果没有你,我到底能不能活着走出皇城?”
宁长久道:“想这个没有意义。”
陆嫁嫁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怕。”
这是越想越可怕的事情,如果另一世的自己真的死了,那么到底是前一世是假的,还是这一世是假的?
宁长久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有什么怕的?我不是也货真价实地死了么?”
“啊?”陆嫁嫁短暂的疑惑后反应了过来。
是啊,自己能否活下来是未知数,但宁长久却实实在在地被他师父杀死了。
陆嫁嫁心中释然了些,或许这也是他们如此投缘的原因吧。
她弯眸笑道:“放心,这一世你遇到了个好师父,不会刺你的。”
宁长久也笑道:“你若是敢刺我,那我转世重来后肯定把你抓起来,也天天捅你。”
陆嫁嫁灵眸微凝,不屑理他,只是清冷问道:“对了,你那前世师尊有多漂亮?”
宁长久诚恳道:“记不得了,但仪容也气质应是与嫁嫁颇像的。”
“很像?”陆嫁嫁好奇道:“该不会我就是你师尊转世吧?”
宁长久深以为然道:“难怪我每夜都在报前世的一剑之仇。”
说完之句话,宁长久感到了身边骤然腾起的杀意。
从小城中的人们都听到了一惊晴天霹雳般的雷响。
他们推门而出,抬头向着天空望去。
头顶的风雪被一扫而空,上方,似有白龙过境,两道虹影一前一后追逐而去,奔向了远方。
……
天气渐寒,冬雪渐大。
一个多月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南州的尽头。
村落隔绝,城国断脉,此处虽同是南州,但地理风俗与赵国相比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
前些日里,他们路过一个村子,甚至还看到了用五六岁的女孩祭祀河神的活动。
隆冬腊月里,他们就那样把一个小姑娘用袄子裹住,推进了凿开的冰里。
宁长久阻拦了下来,问他们为何要做这种举动,他们说是若没有祭品,河神便会动怒,会将整个村庄都杀死。
宁长久与陆嫁嫁忍无可忍,一同入水,耗费了三个日夜,连斩了三十余头河妖才终于罢休。
但他们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真正根止的。
活祭献河神之事在越靠近无运之海发生的便越多。
或许那片大海真有某种冥冥中的气运庇佑,使得方圆千里的水妖尤为猖獗。
在来到南州尽头后,宁长久没有立刻前往那片中土与南州相隔的“无运之海”,而是折向东面,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断界城之后,他爬出来的山谷。
宁长久循着记忆在茫茫风雪里找到了那里。
他立在悬崖上向着远处望去。
“当初我就是在那里迈入的紫庭。”宁长久说道。
也是那里,他在心魔劫中被那个小姑娘捅了一刀,险些直接丧命。
幸亏司命出手。
陆嫁嫁问:“你在断界城走过了整个南荒的距离么?”
宁长久点头道:“那边时间的断痕应是埋在整个南荒之下的,而它的上面,还压着一座残破神国。当然,这些我们表面上都无法看到。”
陆嫁嫁轻轻跃起,足下风雪成舟,载着她悠悠地驶入那片深谷里。
宁长久紧随其后。
陆嫁嫁问道:“你出来的那口井呢?”
宁长久道:“断界城的入口应是在这里的正东方向,距离此处很远的。”
陆嫁嫁道:“我想去看看。”
宁长久摇头道:“不用了,若要去看,又是一整天的路程。而且那口井在出来之后就无法再次找到了,就像故事里的桃花源一样。”
陆嫁嫁看着被风雪掩埋的山谷,轻轻点头,她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直接御剑横跨无运之海?”
宁长久摇头道:“无运之海虽不及南州这般大,但若要横跨也是十天半月的路程,若是累了也无落脚之处,我们还是坐楼船过去吧。”
陆嫁嫁点头应允。
南州与中土连接的港口拥有许多的大城市,这里关于江海水神的雕塑随处可见,遥遥望去便有几栋巨船巍然停在海水之中,它们遥遥毗连,似也形成了一座海上之城。
无运之海在寒冬中依旧浪涛汹涌,翡翠色的浪潮在水中翻滚着,吞噬着天空中落下的雪。
宁长久与陆嫁嫁到来的时候是深夜。
他们立在满是车辙印记的街道上,岸边矗立着的水神雕像狰狞而恐怖,像是一只只搏击浪潮的巨大海怪。
“太初几大古神里好像是有掌管江海的神……”陆嫁嫁回忆着书中的记载。
宁长久点头道:“嗯,玄泽。那是神话故事里的太初六神之一,后来玄泽与烛龙战,战败,十年间,天下海水蒸尽,万灵涂炭。”
“天下海水蒸尽……”陆嫁嫁神往道:“世上真曾在过这般强大的神?”
“蒸尽江海之水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举动,若按照传说记载,哪怕是金乌都干过,莫说是烛龙了。”宁长久笑道:“神话历史里,烛龙可是在混沌占领世界,大神还未斧开天地之时,醒时为日,瞑时为夜的唯一真神。”
这个神话广为流传,并不算什么秘密。
“你那金乌确实小了些。”陆嫁嫁静静听着,忽地笑了笑。
她扯了扯自己的氅襟,目光望着那些庞然的楼船,神思飘远。
宁长久与她一起静立着看雪。
一路上两人虽是一路说笑嬉闹过来的,但临近中土,想象着那个远隔重洋的巨大陆地,心中总不免生出疑忧。
“对了,那个叫司命的是不是也在中土?”陆嫁嫁问道。
宁长久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道:“若是有缘,说不定可以遇见。”
陆嫁嫁轻轻点头:“她真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宁长久硬着头皮道:“千真万确的。”
陆嫁嫁看着他,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宁长久微笑着转过头,道:“外面天寒,师父先回房歇息吧,徒儿给你侍寝。”
陆嫁嫁清清冷冷地看着他,训斥道:“能不能有点名门正派的样子?”
“合欢宗怎么不是名门正派了?”宁长久据理力争道。
陆嫁嫁揉了团雪,砸了过去。
远处,有巨大的楼船于夜间靠岸,一箱箱货物从上面卸下,许许多多的人在风雪中奔波着。
他们追逐了一番之后,宁长久从身后凑近了她,对着掌心哈了一口热气,轻轻地捂住了陆嫁嫁的耳朵。
他们在夜色中缓缓走向了城中。
忽然间,宁长久停下脚步望向了不远处。
“还有运棺材的?”宁长久微微疑惑。
……
次日清晨,大雪初停,宁长久与陆嫁嫁登上了楼船。
楼船出行的价格昂贵,但幸亏陆嫁嫁盘缠充裕。她也时常自责,自己当上了宗主之后,一点实事都没有宗中做,尽花销宗里的银钱了。
宁长久并不认同:“给弟子花钱便是在给谕剑天宗的未来投资。”
“唉,那我还把自己赔进去了。”陆嫁嫁听了更伤心了。
楼船吞吐着数以万钧的海水,缓缓破浪,向着中土的方向驶去。
楼船劈水,越行越快,速度甚至不输驭剑飞行,到中土也只需半个月的时间。
船上鱼龙混杂,形形色色,商贩们卖的物件也比外面要贵许多。
独属他们的房间里,陆嫁嫁破碎肩头的虚空,掏出了行囊,将那些干净衣物叠好放入柜中。宁长久则将路上买来的几柄新剑挂在最近的位置,可以随时应对突发的变故。
陆嫁嫁整理好了衣物便坐在了墙边的椅子上,腰肢微拧,清澈的目光落在了墙壁的挂画上。
这幅挂画上所绘的是一只巨大的海妖,它像是数千头蛇拧成的,身子纠结缠绕着,打成了一个个的结。它半个巨大的身体沉在海水中,露出的脑袋上裂着横跨头颅的尖牙利齿。
挂画边上还有着它的介绍,陆嫁嫁读了一遍。那些出海之人将它这些统称为海魔。
“海里的妖怪长得就不如地上的讲究。”陆嫁嫁说道。
宁长久笑了笑,他说道:“也不可一概而论,海水中据说还有一种叫人鱼的,天生绝美。”
陆嫁嫁眼眸微眯,道:“难怪你不愿驭剑非要乘船。”
宁长久叹了口气,心想自家这位师父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陆嫁嫁端坐椅子上,递过了一个木梳。
他娴熟地接过木梳,走到了她的身后,将如墨的长发撩起。
木齿淌入发间,轻轻滑落,秀发的末梢婉约如水。
“这海上应该不会有事发生吧?”陆嫁嫁看着窗外茫茫激荡的海水,隐有担忧。
无论是何等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靠着眼睛看清水中的景色,所以许多人对于未知的深海都有着天生的恐惧。
宁长久道:“冬日的海总是静一些,更何况水中真正强大的生灵大部分是龙族一脉的,自从祖龙身死,再历经几番浩劫之后,龙类在世间便已渐渐绝迹,哪怕是那些次一级的蛟龙都很少见了。”
陆嫁嫁叹气道:“我当然不怕什么蛟龙,但你在我身边,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啊。”
……
……
每一艘楼船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一艘船名为海月,是楼船之中最大的几艘之一。
甲板上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其下不为人知的内舱却幽暗一片。黑暗中,隐约有两个影子来往穿梭。
他们皆穿着黑色的衣袍,佩着银丝缠绕的剑,衣裳的右襟处有红色的标致。
通道里,一个又一个巨大黑红木头制成的棺材抬了下来。
那些棺材结实敦厚,很是沉重。
它们被拉入了楼船隐蔽的内仓里,一个排着一个地放好。接着其中微弱的灯光望去,这里面停放的棺材少说也有上百个。
“也不知有没有能用的。”披着厚重黑袍的手指抚摸过去,叹息着说道。
“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便好了,成与败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另一个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