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死的鱼王被拎起后颈甩上车时,它的身上还沾满了黏稠冰冷的血水。
它的心脏已经撕裂,除了一身体魄在常年狩猎之中依旧坚硬结实,其余地方皆是千疮百孔,灵力更是半点不剩。
它本是一只没有天赋的猫,一生都不可能结下妖丹的。
当年它杀死了老鱼,取出了那卷古书,它看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老鱼的尸体在它面前发臭,它也没有看懂这古卷上任何一个字的内容。鼻间鱼尸体的腐臭和腥味刺激着它,满卷错杂的字又好似讥讽。接着,妖怪交谈声从远处传来,它吓得猫毛根根炸起,直接将古卷一口吞了下去。
古卷后来成了它的妖丹。
那也是它最接近死亡一次。
此刻昏死过去的鱼王再次看到了那时候的场景。
当年它吞入古卷,眼前一黑,但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黑不是昏厥的黑,而是一个压迫在眼珠上的,黑色的国度。
它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生灵,它们虫影般附着在妖瞳上,像是黑压压的军队,整整齐齐地跪在远处的王座面前。那王座是一根大到足以支撑起整个幽冥的恢弘神柱,神柱之上,缠绕着一个似龙似蟒的生灵,它的鳞片随着呼吸开合着,发出金属般的声响,它的身后,张开的翅膀由无数白羽构成,发着神圣的微光,好似神国的来使。
此刻它再次跻身在那种黑暗里,但它没有死去,身体撕裂般的痛意依旧在折磨着它,那像是一只有形的手,将它从那个幽冥的殿堂中拽了回来。
反反复复的睡与醒之后,鱼王终于睁开了眼。
它感觉脑子里插着一根钢针,稍有思索便会引起剧痛。
“喂,醒醒。”有人推搡了一下它。
鱼王睁开了眼,视线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看清了眼前的影子。
那是一条黑色的大狗。
鱼王颤颤巍巍地爬起了身子,却又被那条大狗推倒在地,大狗踩在它的身体上,趾高气昂道:“我是这里的老大,以后你必须对我俯首贴耳,不然我就咬死你。”
鱼王被它的狗爪踩着,它目光向后看去,发现这是一个乱糟糟的圈子,里面有鸡有鸭,有几条瘦不拉几的狗和几只长相丑陋的猫。
它们都是店里卖不出去的动物,若再卖不出去,都会被送去屠宰场杀掉。
这只大狗同样威风不了太久。
所以它一天比一天暴躁。
鱼王听着它说话的语气,觉得这比当初自己杀死的最笨的妖怪还蠢,没有理会。
见白猫不说话,大狗神色更加凶厉:“贱猫,听懂了没有!”
鱼王冷冷开口:“拿开你的爪子。”
大狗微愣,没想过这只病猫敢这样说话,它怒气冲冲道:“你这只贱猫活得不耐烦了?你们这些猫,要是因为你们的肉不好吃,你们早就被卖去菜场杀掉了,哪还有资格躺在这里?”
鱼王一动不动,它知道猫肉不好吃,这是当年女主人在打它的时候多次和它说的。
也正是仰仗于此,它才活到了今天。这是它对于造物主唯一的感谢。
“把你的脚拿开,野狗。”鱼王再次重复了一遍。
大狗身后,那些鸡鸭鹅沸腾了起来,羽毛扑棱得漫天飞。几只瘦猫也睁着狡黠的眼盯着这里,神色嘲弄。
“住嘴,我是狼!”大狗狂吠着:“你这只野猫懂什么?你见过狼么?我是狼狗,是这里最大的狼狗。”
鱼王道:“狼狗还是狗。”
大狗冷笑道:“熊猫难道是猫么?”
鱼王知道它口中的那种生物,那是上古时期荒原王的坐骑,那位荒原王战死之后化作凶神饕餮,它的坐骑也被一同镇压在玄冥山下。
鱼王道:“不管你是什么,只要你还是狗,就无法摆脱被掌控的命运。”
大狗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谈什么命运?我一爪子就能挖出你的眼珠,再一爪子就能……”
它的话语停住了。
毛发焦烂的白猫竟挣开了自己的利爪从地上爬了起来,身上散发着一股狂野的兽性。它胸口处裂着一个丑陋而致命的伤口,那里不停地渗着血。
大狗感到了一丝恐惧。
它从未见过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活下来的生命,它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出手有些乘猫之危,它想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看着它身体一点点腐烂生蛆。那才是对它最大的折磨。
但白猫却猫下了身子,那是要攻击的动作。
大狗怒喝道:“你别不知好歹!”
……
身穿棉衣的女子走入这片土灰色的圈子时,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它皱起了眉头,立刻意识到是不是那只白猫被大狼狗给咬死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有发生,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这只野猫居然能打响指,它灵活的爪子砍下来说不定可以卖不少的钱……
她来到原本养猪的圈子里,发现那些鸡鸭都躲在角落里,淋了雨一样地瑟瑟发抖。
中间是一摊血。
那只大狼狗躺在血泊里,身体还在抽搐,它的身上,那只皮毛沾满了血的白猫趴着,像是在打盹。
土色棉衣的女人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
那些鸡鸭同样不能理解。
它们清楚地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
那只大狼狗还在严厉地吠着,白猫却像是箭一样射了出去,它仿佛天生的猎手,捕猎的野性和技巧都刻在了骨子里。
大狗还没反应过来,它的脖子已经被鱼王一口咬住,接着便是一场血腥至此的扭打,大狗在疼痛中本能地反击,利爪撕入它的皮肉里,但它对于痛好像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咬着它的脖子,直到它窒息。
这个女人用棍子戳了戳那只白猫,她想过它拥有凶性,却没有想到这种凶性已经烈到了这等地步。
“看来留着是个祸害。”
女人看着那只大狼狗,叹息了一声,这只狗原本是想用来看门的,可惜被这样弄死了。
女人的棒戳到了它的伤口上,鱼王在疼痛中睁开了眼。
它一心求死,拖着疲惫的身躯,对着女人扑了过去。
穿着棉衣的女人眉头一皱,她一点不怕,对着那只白猫抡去了拳头。
她从小是学过武艺的,此刻毫无修为的鱼王当然不是她的对手。
它的面门被女人的拳头砸得扭曲,砰得一声摔倒在地,身体抽搐了两下,流出来的血与那狼狗的血混在了一起。
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走了进来,问着老板娘发生了什么。
老板娘指着鱼王:“把它的门牙打断了,洗洗身子,弄醒之后直接放衣裳街去卖,如果七天还卖不出去就杀了。”
那人领了命,看着血泊中的猫,心想都这番样子了,还能活么?
……
宁小龄在堂中看着功课。
她嘴上背着心法口诀,手上练习着驱灵控魂之术的结印之法。
喻瑾每每看到这一幕,都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你这一心二用的本领是怎么练的?”喻瑾忍不住问道。
宁小龄没有听清,因为她心里还在温习着一些剑术剑招的运剑轨迹。
只可惜长命境与紫庭境何等鸿沟,任她百般努力也绝不可能在一两个月之间跨越。
喻瑾见她不理自己,自顾自地惋惜道:“若是没有那明廊,想必小龄一定能夺得第一的。”
宁小龄这句听清了,她说道:“师兄说过,永远不要去怪自己的对手太强大。”
喻瑾撇了撇嘴,道:“你师兄到底有多厉害呀,难不成还能有那明廊厉害?”
宁小龄道:“我师兄连五道境界的大妖都杀过,你说厉不厉害?”
喻瑾半点不信:“又说瞎话,五道境界……哪怕是我们这么大的宗门,真正迈入了五道的也只有两人吧。”
在中土,一个宗门若是拥有两个五道境界的大修士,便可称为神宗。
这个条件单一却苛刻。
泱泱中土亿万人,修道之人加起来也有数百万,其中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迈过通仙境。对于大部分人而言,长命境的长命两百岁便是修道之路最大的夙愿了。
能臻至五道这等匪夷所思境界的,整个中土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十人。
他们是真正的,可以与那批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上古之神媲美的人。
古神占据世界的年代在人间已经结束,它们中最强的十二位,以一种崭新的,更强大的姿态在无形中坐镇着天地,而那十二位在最初就任之际对于人和妖并不重视。它们把曾经的同类视为潜在敌人,所以那些幸存的古神受到的压迫反而更大,它们有些被神主以各种名义杀死,有些只敢蛰伏于老林秘境之中不出。这也是灾劫之后,人族反而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
宁小龄经历过谕剑天宗的变故,知道迈入五道何其艰难,有时候为了成全一人,甚至要耗费掉一个宗门几百年积攒下来的底蕴。
“反正师兄就是厉害。”宁小龄想要终结这个话题,好好复习。
喻瑾却不放过她,死缠烂打着问一些关于她师兄的古怪提问,最后,一向很好说话的宁小龄气得卷起了袖子。
喻瑾这才作罢,连忙道:“其实我是有一件大事告诉你。”
宁小龄双臂环胸,示意她继续。
喻瑾道:“你陪我去一趟衣裳街,我告诉你。”
宁小龄恼道:“你有完没完?不是说好灵谷大比之后么?”
喻瑾看着她有些凶的样子,妥协道:“好啦好啦,其实是南州那边发生了大事,许多茶馆子里都在说,我想你是南州过来的,应该会很关心吧?”
宁小龄蹙眉道:“南州?他们为何会关心南州的事?”
喻瑾道:“还不是和雷国有关。之前雷国的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雷国……”宁小龄隐约猜到了什么。
喻瑾继续道:“当时雷国的女帝陛下被杀了,那个杀人犯逃到了南州,她好像偏偏就是和女帝过不去,又在南州杀了一个女皇帝。”
“别胡说!”宁小龄厉声喝止:“襄儿姐姐怎么可能死?”
“襄儿姐姐?原来小龄认识啊。”喻瑾从未见她这么凶过,噤若寒蝉,道:“我哪里知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呀,你要是真想知道,我陪你去趟衣裳街问问?”
宁小龄气鼓鼓地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
衣裳街距离古灵宗并不远,也正是古灵宗的庇护,它才得以欣欣向荣。
宁小龄陪着她逛了一会儿,她对于街上的花花绿绿并不感兴趣,一路上始终心不在焉的。
“这衣服你穿着合适,我买了送给你吧。”
“不要,宗里的袍子就很舒服。”
“这个首饰?”
“不要。”
“那里有卖小动物的,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我最讨厌猫啊狗啊的了。”
宁小龄接连不断地拒绝着。
喻瑾道:“出来玩怎么能不开心呢?”
宁小龄道:“你是来玩的,我可不是。”
喻瑾弱弱的哦了一声,拉着她去衣裳街最大的茶馆。
她拉着宁小龄兴致勃勃地坐下,说书先生理了理衣裳,惊堂木拍动,然后……整个楼震了震。
宁小龄看着说书先生,由衷赞叹道:“衣裳街果然卧虎藏龙。”
接着,她意识到一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