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灵台上,赵襄儿幽静地立着,她的腰间雪带束紧,膝盖下的裙裾边缘如风吹动的细浪,纤细的小腿在秋光中白得耀目。
宁长久看着她新月般的眉,那娇小脸蛋褪了稚气,更为精致美丽,黑白的瞳孔间所绘不似仙意,更像是神祇隐匿世间的神秘。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寒风吹袭而去,天上阴厚的云快速地滚过,似是随时会从中挤落一片雪。
赵襄儿认真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她终于抚平了心中的情绪,面若秋霜,道:“你还敢回来?”
宁长久道:“在赵姑娘心里,我就这般无信么?”
赵襄儿淡淡道:“我实在信不过你。”
宁长久走过了最后的台阶,来到了她的身边,他们离得很近,宁长久几乎可以数清楚她每一根纤细曲翘的乌黑睫毛。
“两年零六个月了。”宁长久看着她,话语稍顿。
他原本以为赵襄儿会把这个时间补充到天或者时辰,但她神色如常地看着自己,道:“确实过去许久了,若你再不回来,我就忘记了。”
宁长久微笑道:“与殿下约定,不敢不来。”
赵襄儿冷冷道:“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宁长久看着九灵台,道:“三年前,老狐狸就是在这里死的。”
赵襄儿轻轻嗯了一声:“当时你身体都被捅穿了,像屠户门口挂着的猪肉。”
宁长久寸步不让:“我记得当时殿下似乎还对猪肉福下身子行了一礼呢。”
赵襄儿道:“是你记错了。”
少女的脸始终平静,但宁长久注视着她瞳孔时,依旧可以在黑与白中寻到其他的色彩,只是那些色彩被平静和淡然的伪装覆盖着。
赵襄儿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目光望着深秋苍凉的天色,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长久道:“几天之前。”
赵襄儿沉默稍许,问:“你先去见了陆嫁嫁?”
宁长久心虚而平静道:“我回来的路恰好先经过天窟峰。”
赵襄儿道:“也对,陆嫁嫁在深渊边等了这么久,若是我,我也会先去见她。”
宁长久揣度着她看不清神色的神色,不知如何回答。
赵襄儿平静的容颜终于有了些波澜:“但我还是不高兴。”
宁长久看着她微微锁起的细黑的眉,试探性伸出了手,想要揉她的眉毛。
赵襄儿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找打?”
宁长久微笑道:“我今天来就是讨打的。”
赵襄儿看着他的眼睛,道:“临河城的时候,还没有挨够打?”
宁长久道:“赵姑娘的喂拳刻骨铭心,这也是我能从深渊里爬回来的动力之一。”
赵襄儿看着他,正色道:“当时生辰宴上订下三年之约,确实是我冲动了,但既已立言,便当践行。所以你能爬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宁长久嘴角轻轻勾起:“还能再见到赵姑娘,我也很高兴。”
赵襄儿收敛了神色,认真道:“若你现在求我饶了你,我兴许会心软的。”
宁长久道:“我是来退婚的,哪有未退先怯的道理?”
赵襄儿看着他,道:“你一点没变,还是喜欢嘴硬。”
宁长久笑道:“赵姑娘不也一样。”
赵襄儿看着九灵台下的赵国,道:“这场约战若是要战,我不会让你分毫的,因为娘亲曾与我说过,要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宁长久问。
赵襄儿螓首亲点,转过身,向着九灵台之下走去:“嗯,这既是指赵国国壤,也指的是我,我不可输不可败,需以白璧无瑕之身,重归西国。”
宁长久问道:“西国是朱雀的神国?”
赵襄儿未答。
宁长久道:“如今非朱雀年,如何能归朱雀神国?”
赵襄儿道:“你若有本事,就亲自去问我娘亲。”
宁长久看着她缓缓走下九灵台的背影,纯白的裙子贴身吹动,或腴柔或纤瘦,曲线毕露,带着青春独有的美。
宁长久轻轻跟上,道:“你要去哪?”
赵襄儿回过头,脸上的冰霜消解,莞尔笑道:“我饿了,我们先去吃饭。”
……
……
“赵国的皇城,你应该还没有好好逛过吧?”赵襄儿问道:“如今你侥幸回来,我可以暂时网开一面,在揍你之前请你吃顿好的。”
宁长久笑道:“那草民是不是要谢主隆恩呀。”
赵襄儿道:“你再与我耍贫嘴,今日的饭你就自己掏钱吧。”
宁长久笑了笑,果然不说话了。
赵襄儿看了他一眼,道:“与我说说你这些年的故事吧,想来是新奇有趣的。”
宁长久道:“这故事有些长,稍后我们可以边吃边说。”
赵襄儿点了点头,道:“也好,那故事就当是你付的银子了。”
两人走入了皇城偏僻之处。
宁长久看着周围的草棚作瓦的屋子和坑坑洼洼的墙壁和地面,不由地想起了心魔劫中四岁时的场景:“殿下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赵襄儿此刻虽简单地易了容,面容看上去只是寻常秀气标致的女子,但她身上的贵气与威仪却难以遮掩,说话之时依旧给人一种神子早熟之感。
“卖了?你想卖去哪里?你这般瘦,卖去屠户的肉店里,算来也没几个子,还够不上我焚一炉香。”赵襄儿说道。
宁长久认真地分析道:“可以卖去楼里啊。”
“楼里?”赵襄儿旋即明白,道:“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殿下过奖。”
“你可别觉得卖去楼里之后,来寻你的都是官家小姐,其中最不乏的,可都是有龙阳之好的公子哥。”
“殿下懂得也很多啊。”
“你要是再耍嘴皮子,我就真把你绑了卖了。”
“那到时候殿下可要多来捧捧场啊。”
“找打!”
赵襄儿停下了脚步,她已然解下了白绫,握于手中,那柔长的白绫随着手腕颤动,竟成了一柄硬邦邦的,螺旋形剑身的剑。
她眉眼的边缘如剑锋锐。
在白绫化剑的那一刻,周围的土墙房子似都挨了一大截,成了她脚边相连成串的石子。
今日他们而来,本就是约战的。
少女的宁静的气息如海面上的风,带着渊渟岳峙般的宗师风度。
宁长久也停下了脚步。
精纯的剑意自他的足下、袖间、发丝以及眉眼中自然地渗出,如一面发射了月光的明鉴,似罩着一层薄薄的月晕。但那是秋月,所以光一经亮起,便带上了霜杀百草的意味。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率先出第一剑。
但他们身侧,已然有两条线轻轻划开了土墙的墙壁,凌厉而笔直地向着对方撞去——那是被空气中无形的剑意割开的。
剑道之争,许多时候争的便是第一剑。
一剑快则剑剑快。
哪怕毫厘之差,其后果也可能是决堤之势的。
周围一片安静。
少年与少女对视久了,从旁人看来,目光竟还有几分深情。
但暗处,无形的剑意已即将相触。
就在它们要交触的瞬间,一记吆喝声陡然响起,这幅近乎完美的画卷添了不合时宜的一笔。
那是渔歌。
街道尽头的不远处,一艘乌篷船摇水而来,头戴斗笠的老渔夫扯着嗓子,干瘦的胳膊上,肌肉不停地起伏着。
“走,我带你吃鱼。”赵襄儿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宁长久一身剑意也被微风吹去,他脚步快了一些,走到了赵襄儿的身边,道:“殿下不愧为一国之君,果然大方。”
赵襄儿道:“稍后可不许叫我殿下,若是说漏了嘴,等会你就自己掏钱吧。”
宁长久好奇问道:“那叫什么?”
赵襄儿反问道:“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
两人叫停了渔船,上了渔舟。
这是靠近城外的地方,所有的河流都连通着巨大的湖。这里的渔舟打的都是最新鲜的鱼,客人一边吃鱼喝酒,一边看渔舟两岸的风光,等到酒足饭饱,差不多该是渔舟入湖了,届时视线更会豁然开朗,皇城最繁华的烟柳之地便在对岸。
“这里的秋鲈鱼是全城最好吃的秋鲈鱼,小时候我便常来,这么多年也未有太大变化。”赵襄儿微微提起些裙摆,踩着甲板上了船。
老渔夫听着,竖起了大拇指,笑道:“姑娘是懂行的人啊。”
宁长久应道:“那是,我家媳妇什么都懂。”
赵襄儿身影微停,回身看向了他,一副你又在找死的神色。
宁长久则面带笑意,似在说不是你让我随便喊的吗?
老渔夫自然不知道他们眼中的交流,只以为是这小媳妇娇羞,笑道:“公子与姑娘真是郎才女貌啊,不知是办了酒宴没有啊?”
宁长久道:“那是当然,这是我刚过门的媳妇。”
赵襄儿也懒得管他了。
老渔夫问:“公子想点些什么啊?”
宁长久问:“你们这有什么?”
赵襄儿嗓音微冷,直截了当道:“一碟秋鲈鱼,一碟红姜鳝丝,再来壶酒。”
老渔夫看了一眼宁长久,宁长久不以为意,笑道:“小媳妇刚过门都这样,骄纵,回去我振振夫纲。”
赵襄儿幽幽地看着他,道:“你这些话我可都记账上了。”
宁长久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算账?”
赵襄儿道:“秋后。”
深秋的寒风吹过江面。
香味从船舱中飘了出来,馥郁得秋风都吹之不散。
赵襄儿靠着船篷,身子放松了一些,她的白裙均匀地覆在小腿上,被秋风吹得微微鼓起。
她看着两岸的屋楼,似是追忆着什么。
宁长久也悠悠地看着江景,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穿着白衣服的人,道:“今日是国祭?”
“明知故问。”
“祭的是谁呀?”
“自然是那些为了赵国统一死去的将士。”
话音才落,老渔夫便端着一盆鲜嫩的鱼肉走了出来,鱼肉用刀剖了数道口子,其中塞满了鲜香的料子,红红嫩嫩间点缀葱花,煞是好看。
老渔夫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道:“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今日国祭,名头上祭的是将士,但这半年来,我们赵国打仗,哪里死过人啊?”
“哦?”宁长久疑惑道:“那祭的是谁呀?”
老渔夫道:“据说啊,是我们陛下的一位未婚情郎,只是那位情郎因故去世了,陛下思慕得很,又爱面子,不好明说,便在今日假以国祭之名思念情郎啊。”
宁长久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还有这般说法,老人家懂得果然多。不曾想我们的女帝陛下也是深情之人啊。”
老渔夫慨叹道:“是啊,这些年有了陛下之后,赵国确实焕然一新,只是世上的人谁又逃得过情爱二字啊。我们陛下这般的女子,若是孤独终老,却是天公太不公了啊。”
宁长久道:“陛下再美再强,也终究只是十几岁的少女,想来当时陛下若能舍下些面子,便不是这般结局了……”
“不用找了!”赵襄儿实在听不下去,取了一锭银子递给了老渔夫,趁势打断了宁长久说话。
老渔夫看着这银子,有些惶恐,望向了他心中的主家人宁长久。
宁长久揉着额头,叹息着笑道:“老人家收下吧,我家夫人就是爱败家。”
老渔夫收了银子回了船里。
赵襄儿微讥道:“一想到花了一锭银子请你这张嘴吃这般美味,我就觉得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