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帜迎风飘展,众蛮夷摇旗呐喊,气氛越来越热烈。
“诸位,东方是块浪漫之地,到处都是蜜乳的乐土,是地上天堂,充满着神秘和财富,征服它,定会带来无尽的财富和荣耀。”
“所有参加远征的人,都可赦免罪孽,灵魂得救,享受天国幸福!”
“让真主辉煌照耀那片土地!”
萨拉丁的演说煽起了与会者的宗教狂热和贪财的欲念。
蛮夷群情激昂,全场响起“上帝所愿”的喊声,经久不息。
他们踏上艰苦的征途,遭遇巨大的困难,时而越过陡峭的山脉,时而渡过广阔的沙漠,又兼气候酷热,饮水缺乏,每天都有几十名身穿笨重甲胄的骑士丧生。
一切为了什么?
为了财富!
不,当然是替真主解救东方大地的人们!
萨拉丁遥望远处,突然想起大食商人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张巨蟒。
“哦,给你一个和我较量的机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差距。”
“在狼群中称王称霸又如何?一旦威猛的狮子闯入,你只能夺路而逃!”
萨拉丁挥挥手,一个骑士迅速匍匐在马下,他踩在其背上登马。
他声若洪钟道:“先回军营,真主要制定战略,迅速扫平东方!”
铁骑浩浩荡荡地返身离去。
“主呀……”
路上响起庄严祈祷声和雄壮的歌声。
……
往日热闹的神都城,此刻显得异常凋敝。
当铺、酒楼,茶肆一片冷清,百姓躲在家里闭门不出,权贵忙着举家南下。
金雀大街,驿马鼻孔翕张,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刚经长途跋涉,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
朝会,陷入冗长的死寂,犹如阴森的墓窖。
群臣似乎闻到了一个王朝衰朽弥留的气息;恍惚间看见了一个帝国仓皇趔趄的身影。
接踵而来的惊天噩耗。
韩思忠在玉门关壮烈牺牲。
那可是带着安西军打穿半个西域的男人,那次四国大战,他在西域连战连捷,端门处的天枢,他至少有一半功劳!
这个国之战将,竟折戟边塞。
满朝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南方战线,奋武将军李夔率领八千将卒在山谷中,被南方诸国联军伏兵生擒,旋即主将被杀。
二月末,沙叱忠义在青海湖被吐蕃军击败,险些被俘,同时被杀被俘的士兵有三千多人。
同一日,就在吐蕃大军攻破飞羽城之时,大周将卒与百姓热血沸腾奋起反击,能拿自家锄头的拿锄头,拿铁锹的拿铁锹,纷纷与蕃子拼命!
死战三日,陇右飞羽城遭到吐蕃屠城。
三月初,高丽余孽死灰复燃,联合倭国,助新罗二王子发动政变,掀翻了新罗王的统治,新罗内部岌岌可危。
如此惨淡的局面,不但令陛下焦心,更令满朝惶恐。
“陛下。”
寂静的朝殿,想起紧张颤抖的声音。
宋之问在武三思的眼神授意之下,出列,低着头:
“南……南方蛮夷联军愿意上谈判桌。”
群臣陷入麻木的沉默。
他们看过公函,天竺国主帅亲自拟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希望和天朝上国缔结友好盟约。
耻辱!
难以复加的凌辱!
堂堂中原大地,竟要跟这些南方蛮夷岂和?
纵观史册,就算实力再疲弱的魏晋南北朝,也绝无可能向南方蛮子低头!
这个不平等条约一签,大周被钉死在耻辱柱上,过再千年都下不来,都要被后世口诛笔伐!
御座上,那个帝国主人情绪陡然失控,脸庞都扭曲起来,咆哮道:
“再敢说一句,朕活剐了你!”
声音在殿柱间回荡,杀气腾腾。
宋之问缩了缩脖子,赶紧退回班列。
武则天冷着脸,厉声道:
“他们只是一群畜生,如此而已,纵有百万,岂有何俱?”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坚定,可眼神深处有一丝迷茫,在自我鼓励和自我否定中纠缠。
望着陛下沉浸在黑暗里板荡的模样,御史萧邺跳了出来,将现如今满目疮痍的帝国一一揭开:
“陛下,原朝廷刺史孙捷已经在徐,泗诸州起兵,公然分发府库的武器,将长史斩杀祭旗!”
“山东,一个土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江南,已经有家族跟蛮夷暗通款曲。”
“……”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愤,朝堂气氛也越来越僵硬。
军阀割地妄图自雄,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如果百万联军入侵中原,将大周推向了悬崖。
那么一场席卷天下的雪灾,就是冲击在悬崖峭壁上巨石,将悬崖摧毁,让大周坠入万丈深渊。
谁也无法预测天道,谁也料想不到,炎黄子孙将面临多难多灾的局面。
似乎上天在进行考验,将所有艰苦都摆在你面前,一定要让你彻底绝望。
谁都清楚,跨过荆棘就是新生,就像熬过苦寒的傲寒,终会迎来满园芬香。
可如今的大周,很可能熬不过了!
代表门阀世族利益的萧邺再次开口,这回他一口气说完:
“陛下,为今之计,唯有政权南移扬州,先剿灭岭南的蛮夷联军,再囤重兵于北方,跟吐蕃、西域联军决战。”
“他们远赴万里作战,又是临时组建的联军,时间一长必然内乱,那帝国天兵就能反扑,将其驱赶出帝国疆土之外。”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群臣垂着头,生怕被御座上的帝王看透心中所想。
其实大部分官员都有意动,甚至他们的家眷已经南下躲避兵灾。
雪灾导致流民暴涨,北方八十万联军虎视眈眈,辽东局势岌岌可危。
如今威胁性最小的,反倒是率先入侵的南方蛮夷联军。
一旦政权南移,那就能轻易就这群不知所言的蛮夷镇压,然后整合军备,集结资源,兵锋直指北方西域联军,合力匡扶社稷!
何况政权南移又不是第一次。
晋建武年间,中央朝廷受到威胁,晋元帝率中原汉族臣民从京师洛阳南渡。
避乱南徙,史称衣冠南渡!
御座上,武则天面色阴沉如水,她扫视着所有人,目光停留在帝国首相身上:
“狄仁杰,你也赞同南迁?”
沉默寡言的狄仁杰抬起头,平静道:
“绝不能。”
他的语气虽平淡,却异常坚决。
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表情很沉静,沉静得如一块岩石。
群臣皱了皱眉,北方危若累卵,未来还有大批流民由此滋生,狄相还在坚持什么?
南移不代表投降,他们作为儒家士大夫,是极为唾弃投降之人,就算死,也不可能臣服未开化的蛮夷。
但他们会接受现实,会权衡利弊,而政权人口迁移江南,就是一条最佳的道路。
“还有谁不支持?”武则天问。
崔元伦站了出来。
宋璟张说等人也出列。
越来越多的官员站出队伍。
那些意图南迁的官员面色难看,没想到极力反对的,竟也有近一半。
而武三思目光更是怨毒。
武则天双手撑着龙椅扶手,脸色沉凝,厉吼道:
“韩思忠在玉门关英勇赴死,那是对这片苦难而悠久的大地的爱与不舍!”
“他身上流得鲜血,冥冥中朕听到了,那是用生命的燃烧的声音,是肌肉与脏器无声的嘶吼!”
御座上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倘若朕跑了,朝廷跑了,北方百姓谁还有意志再战?那些保家卫国的战士,谁还有信心再拿起刀血战?”
她胸膛起伏不定,声音铿锵有力:
“朕一步都不会退!”
朝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陈子昂等寒门官员面色涨红,呼吸异常急促。
这就是为什么她一个女子,能登上帝王宝座,成为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
那是深刻骨子里的强硬!
武则天仰起头,平复激荡的情绪,一字一句道:
“倘若蛮夷攻进神都,朕自缢向苍天社稷谢罪!”
“尔等谁敢再提南迁,别怪朕冷血无情。”
群臣面面相觑,相互察觉到对方的眼神。
所有人或是不甘,或是坚决,亦或是麻木,齐声呼喊道:
“遵命。”
崔玄暐余光打量着御座,嘴角泛起冷笑。
继续强撑着吧,你这个老妪快退出历史舞台了,而且还要背负神州大地沉沦的罪名!
当然,如果大周能驱走蛮夷,那再好不过了。
武则天双目略显疲惫,沉声道:
“朕决议改元光启,尔等怎么看?”
光启。
群臣表情没有什么波动。
从这个年号不难看出,陛下希望帝国能够摆脱所有黑暗、屈辱和不幸,能够重新开启幸福和光明。
“陛下英明!”群臣附议。
武则天缄默了半晌,沉声道:
“传旨三线主将,作战切莫冒进,一步步来,朕摆好盛大酒宴,等他们凯旋而归。”
这个灾难深重、岌岌可危的帝国,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提振元气、鼓舞人心了。
话落,她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化为沉沉的两个字:
“退朝。”
群臣神情复杂,陛下一直没有提及张巨蟒这个名字。
或许她心里一直在念着,像是念佛经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恶贯满盈的张巨蟒都不能力挽狂澜,那最后一丝希望真就破灭了。
满朝上下,几乎所有人都仇恨此獠,盼望着此獠被千刀万剐,承受万般酷刑而死。
可此时此刻,他们潜意识却希冀这个人能站出来。
……
傍晚,一场又一场大雪从苍穹深处缓缓飘落,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九凤楼的重檐上。
并且摇曳着落在武则天的发梢、鼻梁、眉间、心上。
是的,心上。
武则天感到持续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她的心上。
否则,她的心头何以变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凉?
天仿佛已经裂开了。
大雪似乎永远下不完。
“朕这壮阔波澜的一生,若是以这种方式收尾,何止是潦草?”
“呵呵,简直就是丑陋!”
武则天靠在锦榻上,望着天边喃喃自语。
虽然裹着狐裘,寒气已然爬上了她的腰间,浑身没有一丝暖意。
周遭宫婢女官垂头不敢发出声音,她们都能察觉陛下的颓然,眼神郁结着一层忧伤。
更让人担心的是陛下的脸色。
那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苍白,仿佛刚刚从雪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
“子唯,你这一次能打赢么?”
武则天声音喟然。
见没人回话,她问:
“婉儿,你说他会一直赢么?”
侍立在侧的上官婉儿不假思索:
“会的。”
她一直相信,从未变过。
武则天蠕动嘴唇,一直在重复“会”这个字。
过了很久,炭火轻微发出爆破声响。
上官婉儿见陛下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忙上前,轻轻撑开狐裘大氅将她裹紧,让宫婢将火盆炭火挑一挑,让炉火更旺些。
雪片落在黑金龙袍上,转眼就化为点点水渍。
……
窗外雪消停了,男女坐在茶榻之上,彼此隔着一个茶案。
女子是一个接近四十岁的妇人,一袭红色大氅,面色洁白如羊脂玉,带着两枚晶亮的碧玉耳坠。
她侧目看向窗外嘈杂的大街,无数百姓踊跃报名参军,手捧暖炉的工匠步履匆忙,赶往工坊制造军械。
“库狄御正,劳你从神都跑一趟。”
张易之斟一杯热茶,递到对桌。
眼前的女人,就是皇宫女官之一,唐朝裴行俭的继室华阳夫人,也是武则天亲召的女官库狄御正。
还有一层隐藏的身份,那个神秘莫测,戴着面具的女人——
索命门门主。
以前俘虏了李无涯,自然从他那里得知了索命门门主的隐秘。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索命门能在神都维系几十年,前有裴大将军护佑,现在自己是宫中女官,皆是靠近权力中枢的位置。
张易之特意请她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索命门这群刺客。
这个女人的故事,足以写成一部女主文小说了。
她是运河漕帮帮主!
自隋朝大运河开始以来,就形成漕帮这个组织,鱼龙混杂,靠着漕运吃饭。
库狄御正她爹是前帮主,一生的诉求就是让漕帮走向台面,让朝廷承认,给予官府的待遇。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朝廷无法容忍一个帮派组织合法化。
她爹死后,库狄御正继承家业,也继承了亡父的遗志。
而她之所以会选择跟李无涯合作,也是李无涯答应了她这个条件。
其一直在皇宫,凭借她的武艺,本可以轻易杀害武则天。
可她没有,理由也很简单。
一是武则天对她有知遇之恩,二是杀皇帝毫无作用。
因为就算换了一个皇帝也未必答应这种尖锐敏感的要求。
“你要我的人?”
温婉的声调打断了张易之的思绪。
张易之审视着她几秒,轻轻颔首:
“不错,我要漕帮所有人。”
他没有隐瞒,“兵力不够了,招募的新兵根本无法上战场,训练时间紧急,我索性挑一部分有组织性的将士。”
“战场,最重要的就是组织和纪律,听从命令。”
“而漕帮长久以来,已经形成了有序的组织。”
库狄琉璃表情无波无澜,心中却泛起了波动。
朝野早有猜测,张巨蟒能拉起十万精兵,而他竟专门放低姿态,来求区区六千人马。
很显然,他很担忧即将赶往的战场,不惜任何代价,都要继续填充兵力。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这一次也不复之前的自信。
“好。”库狄琉璃轻启朱唇。
张易之嗯了一声,“报酬你尽管提。”
库狄琉璃勾了勾嘴角,淡淡笑道:
“保卫中原为苍生黎庶而战,我又岂敢提报酬,真感激我,尽量让六千人全部回来。”
张易之也笑了,没有回答。
“你要怎么出战?”她身子微倾,问道。
张易之缄默片刻,沉声道:
“我整顿好兵马,就会去西北。”
西北?
库狄琉璃十分震惊,她怎么也没想到,张巨蟒会以十几万兵力,去迎战六十万蛮夷联军。
“西北战线最强,只有屠戮了他们,大周这盘濒临溃败的一盘棋,才能整活。”
张易之淡然如水,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
库狄琉璃静静望着他,发自内心地感慨:
“张巨蟒,你是大周的英雄。”
张易之摇头失笑,平静道:
“哪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
说完起身,拱了拱手,“抱歉,事务繁忙,先告辞了。”
“等等!”库狄琉璃突然站起来,直直盯着他:
“这一战,你不会输,对吧?”
张易之偏头跟她对视,沉默了几秒,嗓音低沉:
“也许会倒在漫天风雪的荒原上,但总会有人举起火炬继续向前。”
“天越黑,星星就会越亮,我相信黎明曙光会驱散黑暗。”
“天会亮的。”
他踏步离去,声音很清晰传来:
“天,一定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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