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衡暗自庆幸。幸好,当初在买下这座宅院时,没有清空变卖里面的物事。
一切家具陈设依旧,一切起居用品俱全,一切花草修剪良好,还使仆人定期过来打扫来着。
因为,比起隔壁家里,依他母亲的喜好而堆砌的琉璃瓦,白玉堂,金银满屋的浮夸藻饰,他更喜欢这里的清雅与考究。总想着,以后娶了亲,就搬来这边住,与母亲隔邻而居,既不耽误侍奉照应,又能远离母亲啰嗦之嫌,少些婆媳纠纷,也是蛮不错的。
虽说先前在马车里,脑门一热,又把它给卖了。可他还是有种庆幸,另一层心思上的庆幸。
庆幸是自己接手了这座公主府,庆幸自己着人常常拂扫,庆幸自己把它打理得随时都可以迎主待客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就好像是专门等她今夜来住一般。
于是,杜家大公子就在这种心有轻羽在飞扬的良好状态下,褪了外袍,捞拳挽袖,成一身短打,开始忙活。
把那许久未使用的厨房,略略打扫,便启用了。劈柴,生火,烧水,熬粥,他虽说许久未做,但也不生疏,稍微适应,做来便是行云流水。
杜家起于微末,他是家中长子,还记得幼时的辛苦劳作,那时上山采药,下地耕种,打扫宅院,修屋盖瓦,烧火煮饭,样样都做的。后来父亲行商致富,也常叮嘱他不能忘本。故而,父亲过世,他接手了生意之后,虽说营生渐广,钱路开阔,越发兴旺,他也没有将杜家起家的药材生意和济世医馆耽误下。像他母亲,把盈余拿来投资些茶楼妓馆,他其实不甚赞同。
还有,母亲一心想让妹妹嫁给玉京世家,他也不是很赞同的。嫁给不知道疼惜人的纨绔子中山狼,还不如寻一个情投意合忠厚善良的贫家子。谁知他那妹妹,竟是个福禄不可量的,居然寻了个九五之尊做情郎可这下,他又忧心了,那皇宫大宅院,岂是他这种毫无根基的平民人家,能够混得开的天子的情意再重,重不过世家权贵的斤两。
嗯,得找个机会,好生给妹妹提个醒,让她还是别光顾着你侬我侬,还是得知晓前路艰难。
就这样,杜
之衡在灶下烧水,看着那缭缭青烟,蒸腾水汽,思绪亦跟着翻飞,禁不住回顾起人生,盘算起家事来。
蓦然回神,见着坐在一边条凳上打盹儿的女郎,才哑然失笑。佳人在侧,他竟有种无比的放松,与从容。容他闲看往事,清晰当下,容他诸事稳稳思索,细细计量。
可谓是最陌生的际遇里,反倒勾起他最实在的红尘之感,生存之理,生活之味。
几把柴火进灶,火钳拨一拨,烧得旺腾,不多时功夫,水烧热了,先打了一桶去净房,这才转身回来,叫醒那女郎,让她先去洗个热水澡,顺便也把一身湿衣服换下来烘烤。
等她磨磨蹭蹭地洗好了澡,衣服也烘干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净房门口的小凳子上。
等她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出来,粥也熬好了。稠稠的米粥,盛在瓷碗里,已经晾了个可以下腹的合适温感。
等她磨磨蹭蹭地喝了粥,他已经又去把房间收拾好了。径直打开那间主屋的寝房,珠帘半挽,金钩罗帐,开窗透气,掸子拂尘,从箱柜里抱出他新置的软锦瓷心枕头与垫褥薄被,工工整整地铺在描金雕花的大床上,再把她带过去。
就这样,杜家的大公子,在自家隔壁的宅院里,为一个连姓名来历都不知道的女郎,做了一夜的苦力,满脸烟灰,浑身是汗,立在那厢房门边,面带笑容,招呼着那个看似已经晕乎乎的佳人,进屋就寝。
看着她那眼皮打架,一个劲儿揉眼的模样,着实需要好生睡上一觉了。杜之衡心道。
夜长欢站在门口,看着那间熟悉的屋子,陈设依旧,甚至,连那老木气息,熏笼香气,都像是被封存凝固在原地一样。
画堂锦屏,绣着水漫金山,屏前的地席桌案,那是她以前最喜欢坐的地方;往左手边进里间寝阁,挂了道水晶珠帘,紫苏和半夏,总是旋风一般,在那珠帘边上,行走生风,惹得水晶鸣脆响;再往里,那张红木小几,依旧搁在窗下,临风沐月,那底座上雕刻的猛虎噬小鹿,是每次裴煊来,最喜欢用指腹去描绘的纹样
触景情伤,睹物思人,夜长欢突然心中崩塌,泪如泉涌,浑身无力,再也站立不住,直直下坠,蹲在
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去年初夏离开,今年暮春归来,一年时光,白马过隙,光阴荏苒,离开时,她意气风发,壮胆雄心,说要回来,未曾想,竟以这样一种离奇而酸楚的方式,重归府邸。
一日来的强自振作,终于摧枯拉朽,塌了一地,从走出国公府那一刻就蓄势而起的委屈与孤零,尽数化为眼泪。
杜之衡蹲至她面前,手足无措。
他终于见识了,原来女人认真哭起来,竟然能够这么凶猛。
他张了张手,想去抱她,又觉得好像有些冒犯;他想说几句安慰之语,却又连她为什么哭的原因都不知道;他起身寻了一张巾子,递过去,那女郎却哭得酣畅,愣是没空来接。
杜之衡就蹲在边上,傻愣愣地陪着,直到她哭累了,自行收歇。
他不知道,她哭了有多久,只觉自己蹲得腿酸脚麻,而那女郎,则早就散坐在了地上。
彼时天上阴雨渐停,几抹轻云,烘一弯新月,煞是清爽,杜之衡亦觉得心中如有一朵阴云,霎时被拨开了一般,暗自松了口气。
两个人,一蹲一坐,就在门边地上说话。
“对不起”女郎一边收拾残泪,一边突然向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