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恨我们”
寒风冷阳下,城头积雪,千里茫茫,夜长欢与没藏丹珠,有气无力地靠在城墙上,有气无力地聊天。城中已空,所有人,都饿得快晕了。偏偏,夜长欢却问了个惹人来劲的问题。
“不恨。”
没藏丹珠答她。声音比耳边掠过的寒风,还要冷。
夜长欢偏垂着头,看了看那个红衣女郎,连挑眉疑惑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心中却是不置可否的。
她猜想,这些天来,在永乐城的大多数人心中,怕是有种恨不得将她这熙朝公主和她的几万兵士直接宰了煮了吃掉的冲动。
半年前,一向擅于骑墙、暧昧、模棱两可与袖手旁观的永乐城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稀罕决定打开城门,将几万熙军放进城中,态度鲜明地站在了夏国新皇与他的十万围城重兵的对面。
这半年时间里,永乐城的没藏族人,不但要与熙军并肩守城,一样的流血流汗,还要把自己的家分一半给熙朝兵士住,把自己的粮食分一半给熙朝兵士吃。然而,他们似乎没有太多的怨言,因为熙朝人有诺在先。
熙朝人的那个许诺,对世代居住在贫瘠山地永乐城,且一直被夏都凉城忽略与歧视的没藏一族来说,充满诱惑。裴煊许诺他们,延州的援兵肯定会来,永乐城的城墙攻不破,城下的重兵与夏国新皇嵬名昆必败,等此役成功,尘埃落定,大皇子嵬名霄继位,两国互通有无,熙朝必将开放延州的榷场。而这个榷场,只对夏国六部中,第一个公开支持嵬名霄即位的部族开放,独断经营,世代相传。有熙朝皇帝的诏书为证。
和亲公主的送亲使裴煊裴大人,就是这样,变戏法一般,拿出了熙朝皇帝的金册诏书,搞定了那个也许从来就没有做过鲜明决定的永乐城城主没藏野里大人,也让整个永乐城与没藏部族,旗帜鲜明,心甘情愿地,与城下的十万夏国重兵,对峙了半年之久。
然而,半年之后,城空了,熙朝人许诺的延州援兵,却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所以,夜长欢心想,永乐城的人,八成已经将她与裴煊恨得牙痒痒。供给枯竭,人心浮动,
她自己都恨不得饿死了算事,好省一口粮食给城中老孺,也不怪别人。
“我相信裴煊,在我们撑不下去之前,延州的援兵必来。他不会让永乐城和没藏氏,承受无法补偿的损失。”没藏丹珠的声音,依旧冷淡,却无比的坚定。
夜长欢怔住。这话,好像应该她来说吧。没藏丹珠对裴煊,何来如此的信心遂轻声嗤笑,压着心头的酸意:
“你就这么了解他”
“每天都看着一个人,看了半年,还看不明白的话,那就是有眼无珠。”没藏丹珠骄傲地回答。
丹珠大小姐的话,犹如一记耳光,打在夜长欢脸上,比寒风刮脸,还疼。
是了,和亲公主深居浅出,裴煊掌着熙军的实际指挥权,城主大人生病了,丹珠大小姐掌着永乐城与没藏一族的实际控制权,两方要合盟并肩,齐心守城,两个人,就差不多要日日碰头议事。
这半年,裴煊跟没藏丹珠在一起的时候,比跟她,还要多
夜长欢心中的翻涌,如潮汐,卷起来,又退回去。她有诸多不满与酸楚,但是,却没甚力气计较了。大家一起活下去,熬出头,才是首要的,其他的嘛,秋后再算也不迟。
再听没藏丹珠那铿锵语气,灼灼言辞,仿佛对裴煊充满着无比的信赖。说什么看不明白就是有眼无珠,她都看了裴煊快小半辈子了,有时候还近得贴心挨肉的,还捉摸不透呢,这话可不就是在骂她吗
心中潮汐又是一个浪涌,激得一阵眼冒金星,加之眼前雪地茫茫,更是刺得眼花缭乱,看见城下雪地上冒出一片黑点。
待眼中金星消散了之后,那雪地里的黑点却没有消失。待定睛仔细瞧,果然是夏国人出来了。连日大雪,城下的夏国人躲在营帐中,已经许久不探头了。
夜长欢突然来了精神,扔了没藏丹珠,转身朝不远处城楼上的那架重弩跑去。
积雪冰碴间奔跑,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了一跤,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继续跑。
半年时间,裴煊将她保护得太好。城头上三天两头杀得昏天黑地,她却在没藏大府深处睡得昏天黑地。也就这入冬来的下雪天里,城下的夏国人停止攻城,她才被允许爬上城
头,看一看远处的风景。
她心中有太多的复杂情绪。明明恐惧,却又要告诉自己不要怕;明明孤独,却又不敢过多地占用裴煊的精力与时间;明明委屈,却又不愿意显得小家子气;明明饥饿,却又要表现出一副身强体健,不吃饭也能活上几百岁的强壮
因此,前些日子,她无意中发现一个可以消遣的乐趣。
城下的夏国人,会在营地边走动,会不时靠近城墙来打探,但是通常都在羽箭的射程边界上游离。普通弓箭手的羽箭下去,要么乏力,要么有失准头,并不能把他们怎样。而谁人能料,和亲公主的箭术,却不是普通弓箭手能比拟的。那日见着个箭弩兵连射几箭,都被城下的夏国人躲开,她接过弓箭试了一把,竟把那个夏国人给当场解决了。
就这样,只要没有攻城之战,她便上城头闲逛,专逮那些心存侥幸,靠近城墙游走的夏国兵,一射一个准。心情好时,让他们挂个彩,瘸着腿,吓回去,心情不好时,直接就地正法。
开了杀戒,多几次,也就觉得,杀人也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了。反之,唯有杀戮,才能消除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