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煊一宿未眠。
在平康坊花柳巷里,封锁了两头,彻夜搜查至黎明,果然在一家妓楼的客房里,找到那个夏国奸细。受了重伤,伪装成逛楼子的恩客,拿了刀子逼着一个妓子,两人一起赤条条地藏在被褥下。若不是瞧着那个妓子使劲冲他眨眼,还差点给放过了。
把这个内廷指名要的要犯交给端木赐,让他押解去了大理寺,裴煊这才回家去。
回到家中,身上的湿衣,早已干透。内里的中衣,被体温烘干,外面的官袍,被夜里的寒风吹干。穿在身上,一股泥沫子腥味,也未来得及沐浴,只匆匆换了一身干爽的,便准备上玉京府衙去。
正要出门,他母亲却领着年前上京来探亲的那个远房姐妹来了,那个老姐妹哭哭啼啼,说什么女儿一夜未归,请他出面去救人,又夹杂一阵扑天抢地的呼喊,若是救不出来,就不活了之类。
裴煊听得糊涂,后来沉了脸逐句地问,才听明白了,原来那个表妹跟安阳公主的驸马厮混,被安阳扣在公主府了。
于是,他作为国公府唯一的、成年的、能决事的男丁,只能当仁不让,第一时间上这永安坊的安阳公主府来,解决这桩奸情纠纷。纵然心中对这个表妹的私德颇有微词,可是,他更清楚安阳的性子。惹了这个纨绔公主,无疑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若去得稍许迟些,他这个表妹一定会享誉玉京城。
而这个远房表妹的声誉,其实也牵连着裴国公府的声誉,依次是皇后的声誉,太子的声誉牵一发而动全身。大熙以礼治天下,朝中因私得不检点,家中人拖后腿,而遭弹劾下台,丢官掉爵,甚至抄家灭门的前科,多的是。
嗯,不管怎样,一定得将此事给捂着解决掉,不可张扬。那个叫紫苏的丫头来领他进公主府之时,裴煊尚在心中作此定夺。
安阳公主跽坐在几案后,一手端着热腾腾的姜茶,一手招呼裴煊到几案前的地席锦团上坐。
她就以这样一个相当无礼的姿态,接待了这位从来不登三宝殿的贵客。
对一般人,她还不乐意展现这种亲近狎昵之姿呢。她
一定会整衣重饰,出门迎客,规矩而恭敬。
可是,裴煊又不是一般人。
再者,她今日,可不怕惹恼他。他来,是有求于她的。
看来,裴大人对他今日的处境,也还有些自知之明。一步跨入室中,见着她招手示意,竟好脾气地,径直走过来,撩开袍角,端直坐下了。
脸上神色,也不似平日的冷清与盛气,眼中微微有点血丝,反倒显得有些倦意。
夜长欢突然语塞,之前想好的种种快意之语,都不太说得出口。不觉低头去看几案上,大大小小的杯盘盏碟,公主家的早膳,十八样南北点心,八样酱醋小菜,琳琅满目,一样一口,精致而繁复。
又不巧被他撞见,自己如蠹虫一般豪奢,还跟猪牛一般能吃
夜长欢一边在心中主动检讨,一边讪讪地问了一句:“你吃吗”
“吃些吧。”那人竟温和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尽染嘶哑。
夜长欢却眼神一亮,赶紧吩咐半夏,端洗手茶水,上碗箸餐具。
裴煊不客气,洗了手,举箸开吃。吃得斯文,却又如秋风扫落叶,一口一碟,一碟一碟地依次吃过去,不多时功夫,案上便尽剩些空盘残盏了。
着实像是饿了。
半夏侍立在一边,使劲去看她家公主的眼色,等着公主发话,看再添些什么吃食来。
安阳公主却没空理她,只顾得上双手捧着她的那盅姜茶,瞪了一双水汪汪美目,呆呆地看着裴大人吃东西。她有些恍惚,向来视她为无物的裴煊裴大人,此刻竟能在她府上的画堂锦屏前,与她对坐,吃她的早膳。
这种感觉,仿佛平淡而安静的时光,慢慢地流淌过心间,充沛而温暖。她与她的三任驸马,都有过同桌吃饭的时候,却没有体会过这种静好。一时间,更是不知说什么好。好在裴煊也无话,吃得从容认真,心安理得,能容她睁大了眼珠子围观。
等裴煊吃完,漱口,擦手,夜长欢便存了些坏心思,突然将手中姜茶递出,说到:“喝点这个,驱寒气”
那人居然顺从地接过那盅她已经喝下一半的姜茶,想也没想,就一饮而尽
夜长欢忍住蹿至嗓子眼的一声惊讶与狂喜,转着眼珠,装一副若无
其事,假模假样地咳喘了两声,便吩咐半夏,撤了早膳,换茶上来。
今晨这个氛围,真是融洽,谈什么,都好说。兴许,还能多谈些,其他的。
等半夏将沏好的茶呈上来,夜长欢便赶紧递眼色,让她清场。半夏机灵,转身退出去,虚掩了门,又把门口的两个丫头片子也给带得走远了些。
室中寂静,两人对视,尴尬顿生,又移开视线,各看各的。
“我今晨回家,才知道你的事。”裴煊想了想,寻了个开头。心中暗忖,怪不得,她昨夜上芝兰馆去,怕是见着驸马欺她,心中不痛快罢。
“哦,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她一半是故作轻松,一半是真的不在乎。兴许,她就是个孤寡命,注定了找不到合适的。
“若是不喜欢,就和离吧。”裴煊又顿了顿,微微叹息说到。声音异常的沙哑,比先前进屋时还甚。
“都嫁了三次了,再和离就没人要了。”夜长欢噘嘴,跟着他一起叹气。和离是肯定的,只是,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能冲着他撒一回娇,可别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