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卿和已经换下了出行的衣裳,更换了一身便服,他穿阔袖青衫,束墨色的腰带,行走之间随着脚步的动作,那方白玉环配发出清脆声响。
师爷隔花隔院,看一身青衫的方卿和从廊下走来。
随着逐渐走进,师爷看到他脸上是一种非常熟悉的倦意,透白的脸皮有些微微的红,大概是一路骑马而来,又回府的时候知道有客,为了打起精神才用热的帕子悟了脸想要强行回血的缘故。
方卿和走到师爷面前,示意随众散去。这才拱手露出一个笑来:“上官先生。好久不见。”
上官先生也笑回他:“虽然同城又同朝,但是方大人却实在是难得一见了。”
方卿和苦笑:“大理寺的门,不好进。即便是好进,以我所处位置,还是远离方是大吉。”
大理寺大理寺,大理之意:古谓掌刑曰士,又曰理。当年汉景帝加大字,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大理寺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凡遇重大案件,唐制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称三司使。到南齐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会审,称三法司。决狱之权三在刑部,但大理寺不同意时,可上奏圣裁。当年顾文熙在南顺时候,如果不出意外,他此刻应该也是稳坐大理寺。和如今没什么两样。
而方卿和的官位包括职责所在,都和大理寺交集不多。
他若是进大理寺,只怕没什么好果子招待。
故而才开这个玩笑。
上官先生心知肚明。对于方卿和忽然莫名调侃也是心知肚明。
就如同知道顾文熙的那一身‘嗯’的态度一样。同样回了一个很浅薄的笑容。
方卿和等上官先生笑过,把上官先生请到客厅入座。
再问:“先生今日来,不知道是私事还是公办?”
上官先生道:“也算是私事,也算是公事。”
方卿和道:“哦?那便要方某洗耳恭听。”
上官先生从袖中取出那份卷宗。交给了方卿和,示意他打开。
在方卿和浏览完毕之后,才言语道:“顾大人原本疑虑安逸侯爷,结果派学生私下打探才知道,那匹宝马早已经由侯爷转赠给了方大人处。而学生还知道,那匹宝马,连同方大人出行的那辆马车,都一通跟着那位叫滕吉的少年离开了金陵城。”
上官先生道:“故而学生猜测,想必是那位滕吉护送了方府哪一位贵客。而这凶匪之所以滥杀无辜,也并非是针对方大人或者是滕吉,而是这位贵客。”
方卿和直接问道:“顾大人是什么意思呢?是要我言明我家这位贵客身份?”
方卿和又看一眼地方官员奏报:“这并非是朝堂事。而且.......据我猜测,只怕那些刺客也早已经被除掉了。即便是没有全灭,也是死伤大半。”
上官先生惊奇道:“方大人看来是知道什么?”
“谈不上知道,”方卿和说,“不过这种江湖杀手行为,若是未能完成任何,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对方既然毫不顾忌会惊动官府,只怕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过会失败的可能。必然是下死手的。”
上官先生发现方卿和并没有都否认自己刚刚的猜测,他道:“那岂不是贵客和滕吉都十分危险?”
方卿和的表情倒是轻松,他不仅轻松,还很快浮上笑来:“是杀手十分危险才对。”
上官先生看他,方卿和话锋一转:“都说不予楼因为凤台童子的事情极其恐惧容氏的后人.......可是说到底,酿成容氏一门悲剧的元凶到底也不是不予楼。所以.......”
方卿和卖了个没有必要的关子,笑眯眯看着上官先生道:“先生认为,惧怕容氏后人的,到底是不予楼,还是朝廷啊?”
“.......”上官先生无语,不过他倒是明白了为何刚刚方卿和要把下人都打发出去的原因了。
“这不予楼盯上容氏后人......不一定就是想要容氏后人的身家性命。我若是不予楼那边,我就会想方设法把容氏的后人收为己用.......那可是天生的神力啊......”
“......”
方卿和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模样生的很好,一副天生的,叫人看过去就移不开眼的好相貌令他不管是做什么表情都十分的入画。
嬉笑也好,严肃也好,哪怕是端上一脸的凉薄和冰雪,都是令人戳心折骨的动人。
上官先生和方卿和关系不错。
按照道理来说,即便是方卿和成为了朝廷炙手可热的新贵,上官先生依然可以出入方府自由自在。偏上官先生就不再登门。即便是顾文熙并没有特意如此。上官先生依然不再无事登上这三宝殿。
忽然外头起了风。
今年秋日的时候,雨水不多,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姗姗来迟的秋雨使得今年的寒意来的很晚。金陵城按照年岁,都快到了往年要下初雪的日子了,可是这花园里的牡丹芍药还在倔强的要开最后一轮。窗外鸟雀叽叽喳喳,落在树上对话,似在歌颂这样不去暖意,可晴天却转瞬被乌云笼盖,九天之上沉重地轰隆隆响起阵阵惊雷,惊得枝头乱颤,淅淅沥沥的雨一点一点打在花园的石板地面上,从一滴两滴逐渐变为一场意料之外的骤雨。
厅堂内挤进了一股潮湿的风,带着雨天泥土的特殊的有些热气的味道,在房里乱窜,把白纱卷得变换形状,吹得书卷乱翻,,连熏香的香气都都转瞬间被卷走个干净。悬挂在墙壁上的画卷在房内唰唰作响,几扇窗撞在墙上,此一声,彼一声,把方卿和的发丝吹得散乱。
方卿和一动不动。他似乎在发呆,沉默地看着屋外狂风乱作,这场忽然而至的雨水打破了刚刚方卿和和上官先生之间短暂的宁静,显得嘈杂无比。但是嘈杂的雨声又似乎带来了另外一个层面上的安静和孤独。上官先生在方卿和身边,又似乎不在他身边。发呆的方卿和的样子,让上官先生感觉一时间仿佛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寂寥无比。
方卿和看了好一会雨,忽然来一句:“这场大雨,会让河水和湖水都暴涨的.......”
上官先生没回应。他不知道方卿和忽然说这一句的原因。
方卿和说:“我小时候最喜欢落雨,尤其是这么大的雨,我在家里的时候会让下人和女使把花园里的排水堵住,故意让雨水漫上来,然后让那些鸭子鸳鸯和小鱼都游上来玩耍.......我看着热闹极了。那个时候,我爷爷还在呢。他从来不打我。哪怕我淋湿了新衣裳,他也不打我。”
方卿和微微弯了弯眼睛,柔软地轻声说道:“那个时候我很快乐。哪怕是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从小一起玩耍到大的公主和小内门和小宫女。我以为这天下没有比皇城更好玩的地方。没想到等我回去,我发现这天下所有的地方都比皇城有趣。”
方卿和说这些的时候语调很轻柔,透着一股子熟悉的欢快,他仰头望着院子里那一片红花绿叶,如今那片花海在暴雨的捶打下狼狈不堪,只怕这一场雨停了之后,花园中存留的花朵也所剩不多了。花匠会除去那些枯败的花朵,然后种上新的。他心知肚明。冰雪渐渐覆盖方卿和的眉眼,他周身又凝聚起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这一切很快。快到仿佛刚刚那个方卿和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