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龙于是坐下。他不知道怎么坐着舒服,于是干脆盘腿而坐。
方卿和一见便笑开,于是也懒洋洋伸长腿,依着身后的凭几,他身上依然有檀香的残留,佛堂清静的味道如今在这幽静的竹屋和暖意的茶香中,有着极为顺理成章的契合感。
容小龙问:“方才那个小师父领我来,说的是诚安禅师有请。”
他语气中有明显而不大的怒气,方卿和自然感觉得出来,但是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说:“少侠寻诚安禅师有什么事我心知肚明。而诚安禅师是你舍近求远而做的选择,何必呢。”
他不顾容小龙流露出的震惊之色而继续道:“你心中心知肚明,询问我是最快的解决方法,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选择避开我。怎么,我在你眼中犹如蛇蝎?以至于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容小龙硬着头皮说:“我觉得我与方大人所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件事。”
方卿和看了眼他,又看了一眼,笑道:“我所知道的事情,远比你认为的多。”
容小龙没说话,低着头看着那杯茶出神。
方卿和说:“你所不知道的事情,也远比你认为的多。”
他说:“你见过杜衡和陌白衣的事情,我知道;你打听梅鹿望月扇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想承认自己是前朝容氏的后人,我更知道。”
容小龙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方卿和。
方卿和不为所动,直面于他,他面上波澜不惊,如湖水一般漫过他的心头,他一片凉薄,他问他:“你说,我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容小龙心里想着,他跟踪我,他一路跟踪我,从第一次到淮城开始,或许更早。他为什么跟踪我?他被跟踪了。
他嘴唇颤抖,喘了好几下才吐出字来:“那我们说个清楚。”
方卿和一听就笑了。
他说:“你是让我说个清楚吧?”
他依旧在笑:“那我们便说个清楚。”
方卿和说:“我知道很多事情你一知半解,搞得云里雾里。他们对你说三分藏七分也不全是他们的不对。你将来是要去江湖的,江湖不忌讳初生牛犊,但是希望牛犊能够畏虎练会逃命的本事。横冲直撞送了性命说好听点是江湖热血,说难听的就是不知轻重不知死活。他们是好意,想叫你有点畏惧,将来闯江湖不至于一头乱撞。可惜话说的含糊,怕是吓到了你。”
方卿和摸了茶壶,水已经冷了,他从炉子上取了新沸的滚水,又换了一壶新茶。他慢条斯理的,手上很慢,可是讲话并不会跟着慢。
“你因为他们而认识我,也因为他们而远离我,你并不把我当虎,也不畏我,但是却尽可能远离我。你宁愿去找他们,也不愿和门房直说要见我。”
容小龙打断他:“你说他们?”
他刚再说,忽然反应过来在刚刚进门的时候,方卿和叫的是‘容少侠’,而不是‘龙少侠’。
他一时愕然。
好半天,他回过神来,“他们......”
“我确实说他们,”方卿和说,“难道容少侠还要装不知道么?”
容小龙张嘴,说:“你如何知道?”
他忽然想到什么:“你真的姓方?”
方卿和笑起来:“这个不用怀疑,我是方家的子孙。我也确实姓方。我看不见他们。”他给自己倒上一杯新茶,“但是看不见,不代表我不知道。”
他给容小龙续上一杯热茶,他说:“否则我也不用时不时到佛前来躲清静了。”
方卿和这句话让他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方卿和也说过,他刚刚从寺中过来。那个时候他的说辞是祈福。
如今来看,不一定是这样。
淮城的薛长老听命于他,大概安逸侯府中也有眼线,而如今,连鸡鸣寺的监院都和他关系极好。愿意替他把他引来,而且是不动声色的引来淮城。
容小龙下意识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慌的。或者害怕。这两样情绪,他总得有一种。
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其中之一的情绪,他伸手去接过了那杯热茶。
他不懂茶叶的好坏,也不知道怎么样算是讲究,可是确实伴随热气而来的是扑鼻的清香,小口饮下,喉头都隐约留着甘甜。
这种甘甜令人愉悦,他不自觉的夸赞出声:“好茶。”
方卿和问他:“哪里好?”
容小龙老老实实回他:“茶水干净,气味也干净,喝进嘴里不涩,回味还有一丝丝不断的甜,”他顿了一会补充,“像吃了一枚熟的恰恰好的果子。”
方卿和笑,说:“我之前也请别人喝过茶。他觉得很不好,涩,茶沫不漂亮,茶汤不足够澄净,我等他说完,我才说这是皇帝饮的贡茶。”
方卿和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容小龙只好追问:“然后呢?”
方卿和说:“然后他又喝了一口,细细品味,说此时才咂摸出一丝滋味来,确实是好茶。”
方卿和看着容小龙在憋笑,他说:“其实那不是好茶。最好的东西,从来送不到皇帝的眼前。”
他看容小龙面上流露好奇之色,道:“替皇室采买的皇商,本来就是个肥差,有意思的是这种肥差却从来落不到皇室自己人手里。永远都流到外人田里。而决定水流的也不是皇帝本人,所以皇商不用专门去讨好皇帝,只要讨好那个控制水流的人就可以。而那个能够控制水的流向的人,往往不动声色,权倾朝野。”
方卿和若半边身子依着凭几,一只手摩挲着一只空杯,看他一眼:“在南顺,容氏就是控制水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