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而再提起‘得鱼忘筌’四个字,他是在告诉她,你与我说养你之恩多少遍,我便有十个理由回你,你听着不痛快,正好,也该明白我听那养育之恩是有多么不顺心。
骆琴雪适才恍然,她错就错在,邀功请赏似的引用了一番不得当的话,本以为太子还是小时候,他听大道理,听不懂都会认真寻究,哪想,如今的他,非当年的十岁孩童。
何谓拾葚异器?他在告诉她,我吃得苦,而且是为我生母,愿食这半红不熟的生涩桑葚。
骆琴雪心里头泛着苦,那苦如种子生根发芽,似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它在节节高升。
顾鸿峥望着母后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有悲悯,那种悲悯容纳世间万物,他小时候不敢直视这样的眼神,怕伤了她,她的情绪千变,旁人不能深刻领会,他却见过几多。
小时候她谆谆教导,她手把手教的是蹒跚学步、牙牙学语。
她对他的关照,左提右挈,无微不至,竭尽所能。
但是,她也有不知道的事,那是将他挫骨扬灰的黑暗卑微。
“我七岁的时候,去过冷宫,当时皇长兄和二皇兄及三皇兄还有皇姐陪同,他们想把我推进枯井里,他们说这样就没有人和他们抢母后的关照。”
“那次我慌慌张张跑回去告诉您,您不信我说,反而相信那些奴才们说,他们人多,口径统一,我一人无法辩驳,我寡不敌众。”
“你还记得他们说什么吗,那些人说我想找母妃,所以才跑去冷宫,而其他皇子为了拦住弟弟才跟着去,是他们阻止我,否则我就要掉进枯井里。”
“您看,多么完美的谎言,合情合理,有因有果,他们出于关心弟弟,而我罪不可恕,差点连累他们也掉进深渊里。”
“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事实是我所言,后果当如何?”
“是不是我掉进井里才能证明事实存在,你们只在后知后觉里惺惺作态给烧一堆纸钱,让我重新投到个好人家?”
“你想过吗,想过我为了让你相信,我需要用命去验证你的质疑,以证你儿子们心思歹毒心思叵测?”
骆琴雪怔鄂的看着说起相反真相的太子,顾鸿峥无视她的惊愕,继续说,说他七岁时所见的人心叵测世间险恶。
“母后可曾去看那个阴暗潮湿的枯井?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的气息,它能扼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尤其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倘若我掉下去,我会一点一点的感受死亡,我会活生生饿死在里边,那里没有光,没有水,只有死亡,若想喊,狭小的井口会把我的声音压住,甚至冷宫的寒寂会冲走那一点点缥缈的呼救声,没有人想到我在里边,直到我变成枯骨,也许哪天有个不小心的人落下去才会发现,曾经一个皇子竟然无声无息死在这儿,而他是你亲生的儿子害死。”
骆琴雪摇头,她不相信这些,她没听说过,怎么可能?
顾鸿峥冷笑,“您当然不信,因为你当时与我说,冷宫不是一个皇子该去的地方,那地方不干净,您这样告诉我,是想让我懂得那些哥哥姐姐有多好,他们是真心关心我,而你也是为我,你想不到真正的原因。”
“既不是我主动要去,为什么我要把那些无用的话听进去?”
“你想过吗,答案相反以后,我心里作何感想?我会不会做出应有的防备,我会想,你们全家上下都害我,就因为我的出身,我随时可能被害死?”
“我活该被算计,被你亲生皇儿和公主谋杀,你还要为他们打掩护。”
“换做母后会怎么想,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被这么多人围攻,他束手无策,他还不能防备?”
骆琴雪脸上现出痛苦,她想说话,顾鸿峥继续,“不只这件事,还有十岁,那天我起来,皇长兄早早送来一碗汤,说要与我摒弃前嫌,握手言和。”
“我信了他的话,想到他是您的儿子,也是我的哥哥,我是最小的弟弟,我们是兄弟,自然要和睦相处,所以喝了汤,我喝了以后浑身抽搐,整个人痛不欲生,当时滚在地上挣扎,浑身痉挛,而皇长兄和三皇兄以及皇姐在旁观,他们还问我又再装什么,是不是又想去向您告状?”
“然后我就躺在那里了,醒来以为是在阴间,却看到您,以及站在一边冷漠看着的皇长兄,他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做。”
“我害怕,惶恐,又愤怒,我适才恍然,假设我死了,你们全家人都不会有一点点动容,我一定是活该。”
“想到这后果,只剩浑身冰冷,我忍不住想,我要怎么做才能活命?要逃到哪里才能避免被你们全家人谋杀?我是不是该哭着喊着求别杀我,求你的孩子别害我,不要将我赶尽杀绝?”